第九章
伊芙琳惴惴不安地坐在剧场头排的贵宾席中。她可以感受到无数目光汇集在她后背，灼得她满脸羞红。她甚至能清楚听到人们在相互询问她是谁，谈论她的年龄。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坐在这里。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她求助地看向身边的鲁齐尼大师。鲁齐尼搓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新戒指，和另外两位入围者——一位年近七旬的垂垂老者和一位半百年纪风韵犹存的贵妇人——热切地交谈着，装作没有看到。
好在过了没多久，一位颇具气质的年轻女性走上台，用甜美的声音宣布颁奖典礼开始，剧场内立刻安静下来。紧接着她请出由艺术家联合会九位元老组成的本次评委会的最高评审团。
“著名画家奈斯特先生。著名雕塑家霍拉斯·凡斯先生。云朵珠宝行行长，著名首饰设计师玛格丽特女士。……”她每请出一位，全场便报以热烈的掌声。这九个人代表着艺术界的最高权威，平时见到任何一位都已十分难得。也只有在十年一度的评审会上，他们才有机会凑在一起。伊芙琳仰慕地看着这些世界闻名的艺术大师们，一时间忘记了自己困扰。当主持颁奖礼的女士请出最后一位，“艺术家联合会会长，杰拉尔·德帕迪约先生”。伊芙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艺术家联合会的会长居然就是在梦想画廊买走《运河三兄弟》的那位慈祥老人。
应主持人的邀请，德帕迪约走到台前向宾客们致辞。“各位尊敬的先生们、女士们，感谢你们不远万里来到千屿港参加艺术家联合会十年一度的评审大会。”今日的会长大人比起当日在梦想画廊时少了几分长辈的慈祥，多了几分作为权威的庄重。他的声音洪亮而富有穿透力，让人们精神振奋。
稍做停顿，德帕迪约等雷鸣般的掌声落下才继续说道，“好的，好的。我知道你们已经迫不及待想看最终入围的作品。我也是一样。我和其他八位最高评审团委员们这两天历经了你们难以想象的煎熬。那么多优秀的作品就摆在隔壁房间里，我们却被要求直到颁奖里的现场才能够看。”他的小幽默引起观众礼貌的笑声。“也就是说，为了保证评审的公平性。有所参选作品经由评委会六轮评审，直到选出最优秀的四件，再在这里由我们九人评选出最终的获奖者。在场的各位将有幸一同见证十年来最伟大艺术品的诞生。好了，话不多说，在欣赏这四件绝世珍品之前，先让我们认识一下创作出它们的四位优秀艺术家。”
走下舞台，来到第一排的贵宾前，德帕迪约向坐在最右边的垂垂老者伸出手。“第一位，来自摩索布莱恩王国的皇家陶艺师戴斯蒙。哦，老家伙，咱们有六七年没见了吧。”
老人握着会长的手，笑呵呵道，“六年十个月。上次见面还是在王都的小酒馆里，你该不会否认还差我一杯酒吧!算上这几年的利息，你该还我三杯。”
“行！酒的事情我们回头再说好吗？”德帕迪约好容易抽回手来，又托起戴斯蒙旁边贵妇人的手。“第二位，高斯帝国梅拉·史塔克伯爵夫人！”他俯身吻在贵夫人的手背上，“夫人您还是那么风情万种。”
史塔克伯爵夫人捂着嘴笑道，“你说话也还是那么好听，老滑头。”
“第三位，我们千屿港的画家和雕塑家鲁齐尼先生。”
德帕迪约走到鲁齐尼跟前。鲁齐尼起身和他握手，并向观众致意。
“第四位，噢！”看到伊芙琳，德帕迪约也吓了一跳，“这位小姐可是生面孔，能自我介绍一下吗？”他装作初次见面，把伊芙琳从位子上拉起来。
成为众人焦点的感觉实在不自在。伊芙琳抵着头，用她以为很大，其实还是细弱蚕丝的声音说，“大家好，我叫伊芙琳。在千屿港跟随鲁齐尼大师学习绘画。”
“师徒都能入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在评审会上也是第一次出现。鲁齐尼老弟，你应该为自己的徒弟感到骄傲。”
“是的。”鲁齐尼勉强答道。
“那好，介绍完了四位创作者。我们请他们自己来介绍自己的作品好吗？”德帕迪约大声询问观众，观众再次报以热烈的掌声。
会长大人走回到舞台上和其他八位评委站成一排。主持人小姐接着他的话说道，“为了抱着评审的公平性，作品出场的顺序是经由抽签决定的。”一位侍女端着一只古香古色的小木盒走到她身边，她从中拿出一张小字条，打开念道，“首先是后起之秀伊芙琳小姐，请！”
伊芙琳慌慌张张地走上舞台，对着观众们深鞠一躬。另两位侍女将一支搭着红色天鹅绒帷幔的画架推到舞台上。伊芙琳在主持人小姐的示意下拉开帷幔，银发男子的肖像画又一次出现在他眼前。他依窗眺望，眼神淡漠而又忧伤，看得人心碎。那一刻，伊芙琳的心猛的一颤，就和当初见到他的感觉一样。
前排观众纷纷探出身子想看得更清楚，后排观众则齐刷刷掏出精巧的望远镜。这些行家们都是有备而来。
主持人小姐轻轻碰了碰伊芙琳。伊芙琳才从那一刻的感伤中回过神来。她眨掉眼泪，说道，“我前天完成这幅画的，它的名字叫《望殇》。成画的那天夜晚，画中的人离开了我，但我想我永远都忘记不了他了。”
全场鸦雀无声，无人鼓掌，无人嘲笑。伊芙琳已没有心情去理会观众们的反应。她抵着头站在自己的画作旁边，脑子里只想着关于他的事情。
紧接着被请上台的是梅拉·史塔克伯爵夫人。她的作品是一件精美的玉雕，名叫“玲珑”。晶莹剔透的蛋型翠玉上使用镂空技法雕出反复的花式，很多纹路甚至细如发丝，即适合掌心把玩，也可作吊坠。当她从托盘上将“玲珑”捧起是，幽绿的光润在玉雕上浮动。在场很多女性都忍不住发出喜爱的尖叫。
皇家陶艺师戴斯蒙师傅第三个展示自己的作品，一件半透明的皓白圆盘。他为之取名为“皓月”。从造型上看，圆盘并无新奇之处，它的奇妙在于它并非天生带有透明特质的玉器，而是一件用陶土烧制的陶器。能将陶土烧成如此色泽纯一并呈现透明状，戴斯蒙师傅的烧陶技艺惊为天人。
鲁齐尼大师最后一个上台。他也和前三位一样先对观众深鞠一躬表述敬意，而后自信满满地说，“各位，你们接下来将要看到的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雕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他拉开罩在雕像上的红色帷幔，观众席随即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惊叹声。连九位评委也看直了眼睛。松木靠椅上端坐一位如阳光般亮丽的少女。她的脸上带着明朗的笑容，目光好似清泉清澈见底。如果不是事先知道那只是一尊雕塑，第一次看到的人恐怕都会认为那是个活生生的人。
恶魔一般的作品！德帕迪约心下感慨。其他评委的脸色也变得异样。伊芙琳在观众的惊呼声中抬起头看了一眼自己老师的作品。泰纱！少女雕塑和她在千屿港码头上见底的那位少女简直一摸一样。这件作品，太美丽！太可怕！
观众的惊叹平息下去后，评委有一段时间近距离鉴赏四个人的作品。在公布最终评选结果前，德帕迪约还要代表评委会问四位作者一个问题。
“请问如果十分是满分，你们四为给自己的作品打几分？”会长大人问道。
“我退出评选！”梅拉·史塔克伯爵夫人第一个表态。全场又是一阵惊呼。史塔克伯爵夫人解释道，“‘玲珑’虽美，却是靠其本身的材质。这是一块难道一见的魔法石，但我使用的技巧却很普通。熟能生巧，但凡有四十年雕刻的师傅拿到这块宝石都能做得到。在看过其他三位的作品后，我被深深震撼，他们是在靠心去创作，我却是靠素材去创作。我没有资格角逐群星奖。”
史塔克伯爵夫人说完后，用帷幕将托盘中的“玲珑”罩起来。观众席响起理解和赞许掌声，伴随她走回贵宾席。
“我也退出！”戴斯蒙师傅心里挣扎了一番之后，也用帷幔将“皓月”罩上，“我画了二十年时间研究可以将陶器烧制出玉器般透明色泽的方法，最终配置出了一种我称之为‘凡色’的陶土。这种陶土在火炉中烧制一百零一天，便可以呈现出玉器的色泽。‘皓月’是我的第一件作品，我本应让它完美的展现在世人面前，但为了赶上这次评审会，我提前一天将它从炉火中拿了出来，因此它的色泽并不是最好。艺术家应该淡薄名利，我却急功近利。我也同样没有资格角逐群星奖。‘凡色’的配方我之后会无偿公布出来。”
戴斯蒙师傅也痛同样得到观众的掌声和尊重。德帕迪约亲自扶他走下台，在贵宾席入座。
轮到伊芙琳了。他们真勇敢！我是不是也该放弃？“我给‘望殇’零分，对，零分。如果你们见过画中的人就会知道，那种极致的哀伤不可能呈现在画笔之下的。”
“我给我的雕塑十分。”伊芙琳刚说完，鲁齐尼迫不及待道，“它无疑是世界上最好的雕塑。我把它雕得和活人无异。”
观众席没有掌声，倒是议论声不断。
“静一静！”德帕迪约示意观众安静下来。“我们为梅拉·史塔克伯爵夫人和戴斯蒙师傅对艺术的执着与苛求而感动，同时也以最期盼的心见证新一届群星奖得主的诞生。最高评委会的九名委员将以自己的判断走到他们推崇的作品旁边，伊芙琳小姐和鲁齐尼大师之间受到推崇多的人胜出。”
观众们的注视下，委员们开始移动脚步。鲁齐尼满面春风，右手下意思地搓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新戒指，似乎群星奖的荣誉已经注定会降临在他头上。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最后是艺术家联合会会长杰拉尔·德帕迪约，他们全都占到伊芙琳身边。
“为什么，为什么不选我的！？”鲁齐尼愤怒地吼道。“难道我的作品还比不上一个小丫头吗？你看她多完美，多鲜活，与活人无异。”
“的确是这样，鲁齐尼。但你作品中蕴含的感情仅仅来自人物本身，而伊芙琳小姐则将自己的心境融汇到她的画里。在《望殇》中，我们即看到画中人的哀伤，也能体会到作者的对他感伤与眷恋。《望殇》这个题目一语双关，我可是忍了好久才没有哭出来。”
其他评委也纷纷点头同意。
“你们这群没长眼的蠢蛋！”鲁齐尼负气而走。全场一阵喧哗，随后又陷入死寂。出现评审会颁奖礼的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如此不顾及颜面的吵闹还是头一次见到。
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德帕迪约当众宣布，“本人代表艺术家联合会郑重宣布，伊芙琳小姐和她的画作《望殇》获得本次群星奖。”
全场掌声雷动，经久不息。德帕迪约、梅拉·史塔克伯爵夫人、戴斯蒙师傅还有其他评委会的委员们纷纷对伊芙琳表示最诚挚的祝贺。伊芙琳机械的应付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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