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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1章 鲁父辛秘


  次日一大早若萤就离开了芦山。

  昨晚和大显讨论了一宿的佛理禅机。

  起初,王世子和小侯爷都只是在一旁监听,顺便也彼此监视着。听到后来,两人按捺不住,也参与进话题中来,同时也展开了另一种形式的较劲,倒像是有意要在她面前卖弄学问一般。

  若萤反倒乐得旁观,看他二人你来我往旁征博引地打嘴仗,竟从中学到不少知识,受到不小的启发。

  说到后来,小侯爷撑不住,一头栽下去。因怕搬动之际惊扰到他,大显只得将自己的方丈室让给他,自己去定慧屋里歇息。

  小侯爷这边一睡下,王世子这边立马也打住了话头。

  他说要送若萤回房,若萤没有拒绝。其实,两个人的屋子紧挨着,何来送与不送的道理?但若萤明白,他的这句话就是要她欠他一个口头人情。

  两个人走得很慢,不光是因为夜已深、灯太暗,而是因为彼此都有心事,需要一点酝酿的时间。

  最后还是若萤打破了沉默,告诉他说,在上山的途中,遇到了世子妃。

  对此,他反应冷淡:“是老侯夫人的意思,让她过来看看侯爷置办的房产。”

  这只是一个借口,其实,老太君的真正目的是让信得过的孙女过来监视信不过的孙子。

  若萤点点头:“既有专人伺候着,好过寄宿在客店里。”

  当然,这只是她的一种托辞。照王世子这种态度,再看看梁大小姐对待陈艾清那越来越明目张胆的态度,这两口子之间的分歧恐怕是无法弥合了。愈行愈远的两个人,还怎么能够心平气和地同居一个屋檐下?彼此看着对方心里不生气、生怨就不错了。

  “侯爷的宅子,世子瞧过没有?”若萤没话找话。

  他完全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不答反问她进去过没有?

  “奉家母命过去回礼的时候,走了一遭。”若萤猜得到他的心思,含蓄道,“侯爷行事虽然率性,但在非吊死问疾不入士人家这些方面的礼制上,还是挺讲究的。”

  因为靠得很近,当她说出这句话时,清晰地听到他轻轻地吁了口气。

  这是生怕她和小侯爷“近水楼台先得月”过从密切呢。

  “他那个人,自来有点小心眼、小算计,叫人防不胜防。你仔细点儿。”他故作轻描淡写。

  若萤心下好笑,只作不解。

  这令他颇感愤愤:“都这些年了,他岂会不知道你身份?你仔细看过他眼神没有?有没有看出点什么来?”

  若萤并不想进一步刺激他,略略沉吟了一下,道:“他知道。也知道在下志不在此。”

  “话虽如此,你却不能完全相信。他根本就管不住自己。万一……”

  若萤笑道:“之前不是答应过世子了么?假如可能,在下只会替世子养个孩子。”

  “你还记得这件事?”

  他难掩惊喜。

  “这种事岂能开玩笑?”若萤敛起笑容,“侯爷的为人脾气,世子最了解。听世子这么一说,在下倒不由得有些担心了。马有失蹄人有失手,万一哪天没有扎紧篱笆,给咬一口,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吧?”

  这话不但是疑问,更是试探。

  她相信,已经是过来人的朱昭葵能够读懂“咬一口”这句话的真实含义。

  在这个极为重视男女大防的时代,一个女子若是被一个男人“欺负”了,其结果不外乎就那么两种:一种烈女子,秉承着“生死事小、失节为大”的训诫,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自尽以向父母家族耐着社会谢罪;一种则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跟了那个男人去,算是能够保全一条性命,但是落在身上的那个污点却是一辈子都洗刷不掉的。

  良久的沉默中,似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这期间,若萤各种揣测,揣测身边的人的心情:郁闷,狐疑,生气,难过,愤怒……

  结果到最后,她却听到了一声低叹:“能怎么办?梁家就这么一根苗……”

  若萤想笑又不敢笑,有点嫌他胆小,可低头想想,不忍让又待如何?

  而小侯爷之所以那般跋扈无形,不也倚仗着自己的这点特殊身份?原本就金贵,又是“蝎子拉屎——独一份”的命,难怪连鲁亲王和亲王妃都时时、处处让着他、宠着他,能数落自己儿子的不是,也不去指责小侯爷的错儿。

  若萤有样学样,跟着叹口气:“这便是身为女子的大不幸了。妹喜妲己西子之流之恶千秋百代盛传不衰,真赶花蕊夫人说的: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事成,是男人的本事。事败,则成了女人的罪过。看来,在下还是踏踏实实地做学问、升官发财的好。”

  这话便又勾起他的另一股子抑郁之气,一时心乱如麻,剪不断、理还乱似乎没个尽头。

  走头无路的他,似乎就只能原地等待,而她却不停地往前、往前。

  后年……

  她回应杜先生的那番话,可知她的方向与决心。

  区区一个秀才是无法让她知足的,她要的可是御前应策、待诏玉廷,她要去的是五湖四海,心里装的是家国天下……

  他是那么在乎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她视他为君子,他就想好好做个君子,一个能成人之美的君子。可为什么,心底深处竟时不时地会感到几分不忿、不甘呢?

  她是否明白他的这份心情?他固然没有办法纡解这种烦闷,然则她那么聪慧,应该会有好点子让两个人都能过得心气和顺吧?

  若萤定定地看着他的手缓缓抬起,净白的手指似乎是想要触碰她的面颊,却最终犹豫了一下,落在了肩头。

  她以为他会说些什么,毕竟夜色和星光是如此地应景。

  但是没有,他只是幽幽地道了一声:“别想些有的没的,早点歇着,熬夜对眼睛不好。”

  他应该有话未竟,但是若萤并未深究。

  她的作息向来规律,睡眠很警醒,晨起时间往往比鸡啼还早。

  早起到早饭这段时间,是她固定的晨练时间。

  从芦山小跑回家后,还有足够的时间简单沐浴洗漱。

  已经能够透过树林看到自家房子的屋檐了,腊月忽然顿挫了一下,说菜园里好像有人。

  若萤的心莫名地抽紧:大早上的,谁会跑到菜园里去?菜园里种着番柿子,还有刚栽下去的地豆,那都是她的心肝,可别让好事之徒祸害了。

  她不由得加快了步伐,但腊月紧跟着说的一句话,却让她瞬间舒了口气。

  “是三老爷。”

  确实是三老爷钟德韬,只不过他的样子有些怪异。

  若萤轻手轻脚地摸过去,隔着长势喜人的蜀葵花篱,依稀听到低低的啜泣声。

  这可是破天荒的事儿。能让三老爷哭鼻子抹眼泪的情况并不少,尤其是酒后犯浑与人争执,但每次都嚎得惊天动地,整个合欢镇都能听到。

  今天这是怎么了?悲伤如此低调反倒让人觉得很不适应。

  一时间,腊月有点懵。

  若萤给他一个少安毋躁的眼神后,举步往前,边走边喃喃道:“也不知早上吃什么?别又是咸菜稀饭才好……”

  她故意将脚步落得很重,等转过篱笆、进了菜园,这厢的老三已经擦干了眼泪。为了避免给瞧见自己的红眼睛红鼻子,他假装埋头拔草。

  “爹这是做什么呢?”若萤蹲下身去,漫不经心地揪扯近旁的杂草。

  她假装一无所知,多一眼都没丢过来。

  这让老三稍感放松,便告诉她说,要剜两把蚂蚱菜。因为天生两天没有大便了,叶氏说要煮点汤水给孩子润润肠子。

  “没带去看医生?”若萤不禁眉头微蹙。

  她那个娘最爱鼓捣这些偏方,包括自己生病也是,不到万不得已,从不会主动去寻医问诊,非要扛着。而这样做的结果往往是只会加重病情。

  对此,若萤不知旁敲侧击叮嘱过她多少次。以前是极度拮据,没有法子,这二年不同了,还是这么个习惯,真不明白一味节省能省出座金山银山来么?

  “看了看了。”老三赶紧替自己的女人辩白道,“你说过天生不一样,要当成眼珠子一样看待,你娘记着呢。能委屈一千一万个人,她也不会让天生吃苦。你不明白她那个人,嘴上不说,心里头可是最疼你。”

  若萤笑道:“疼我做什么?从小我就那么淘气,不听话,还总爱闯祸惹事让她生气。”

  “你不懂,你不懂……”老三连连摇头,坚决不认同她的话。

  “难道不是么?别人不知道根底,爹你还不知道?你不觉得我太让你和娘操心么?”

  “别胡说!没有的事儿!”

  “不是的话,爹干嘛难过?干嘛大清早地躲在这里掉眼泪?”

  薅草的手停了下来,蓦地投过的一瞥,就如见了鬼似的。

  “爹这回明白了吧?为何外头的人都说我聪明过人。很多事,我不说、不点命,不表示我一无所知。只是觉得无所谓,或者,只是不想让别人为难。谁还没个小秘密、小算计,是吧?”

  “你想说什么?”

  老三只是愣怔了一下便冷静下来,态度认真得像是面对着生死抉择。

  “爹是在为谁难过?”若萤一本正经得却像个小孩子过家家,“要不我猜猜?如果猜对了,爹就仔细给我说说前因后果,如何?”

  似乎没给当回事。

  她的轻描淡写多少冲淡了老三的悲戚,也减轻了他心头的顾虑。

  猜?

  这孩子以为自己是神仙呢。不过才吃了几年粮食,哪里就知晓几十年的故事。

  要不说,这孩子也太要强好胜了,凡事都要争竞一番。

  不过也好,要不是这么好强,也不会有今天,大概也会和镇子上的同龄人那样,成天只知道昏天暗地、偷奸耍滑混日子,反正上头有爹娘罩着,怕什么、愁什么!

  “好,你猜吧。”

  唯一的一点未泯的孩子气给激起来,老三慷慨允诺。

  若萤却不看他,只管有一下、没一下地撕扯着脚下的一棵牛筋草:“不会和天长有关吧?这几天我就觉得哪里不对劲。打他跟我进门,爹你待他明显就不一样,看他的眼神也有点奇怪。爹你对老金叔和腊月几个逗号,没把他们当外人,可是,天长和他们相比,又有些不同。”

  “怎么不同了?”虽在笑着,可是那份牵强闭着眼睛都能看得出来。

  若萤歪头想了想,最后笃定地点点头:“或许可以这么说,爹你心里对他还有些疑惑,可是,你仍然选择毫无保留地相信他。这就是问题的所在。能让爹相信的人并不多,除了咱家里人,你也就相信外公一个。我说的对吧?”

  “外人能信?你这孩子净打马虎眼儿。你外公确实是好人,从没把我当外人,我不信他、信哪个?”

  若萤笑笑道:“要不说,这就很奇怪了。天长不过是个外人,爹你是第一次认识他吧?对他可谓是所知了了,凭什么要信他、要对他好?要说是伯牙子期投了脾气、王八绿豆看对了眼儿,谁信?”

  “要不呢?”老三咕哝着,一根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脚趾缝里的泥土。

  “天长的事,昨天在药局里,爹都听见了吧?”

  “嗯。”

  “我的意见是:他究竟是不是钟家的根,这事儿还真不是什么事儿。不是我夸口,高兴了,觉得他有用时,说他是、不是也是。不乐意了,他就是、也不是。”

  这话有些拗口,可老三还是一下子就听懂了。

  他登时就急了:“你认为他不是?”

  “我为什么要认他?”若萤冷冷地反问道,“他的目的,爹你也听到了。他恨着钟家呢,他想要灭了钟家呢。爹你大概还不了解他的本事吧?他不但是天长,也是君四。君四何许人也?那可是运河上鼎鼎有名的人物,拥有一艘运河上最高、最豪华的大船。

  那艘船的价值,就是十个合欢镇加起来,都抵不过。手底下明里暗里还养着二百来号弟兄。那都是些无恒产也无恒心、为一点蝇头小利就敢杀人不眨眼的亡命徒。他说要三更弄死谁、谁就活不到五更去。如果钟家完了,爹愿意?”

  “无所谓。”

  极轻快、极冷淡的一句话,被毫不犹豫地甩了出来。

  这让若萤感觉到,钟家在她爹的心目中,甚至还不如铁锹扬出去的粪肥有价值、有分量。

  “既然爹并不在乎,可为何早些年一个劲儿地讨好前头?当轿夫那么辛苦,自己吃得猪狗不如,馊的脏的统不嫌弃,穿得补丁摞补丁跟个要饭的似的。一年才挣那点钱,大头全都充了公,这些钱前头还嫌弃连碗燕窝都吃不到,咱一家子躲在人后却连吃顿稀饭都奢侈。因为这个事儿,娘跟你吵吵过多少次?

  怎么,同大老爷几个争宠争不过,灰心了?不想再把热脸往人家冷屁股上贴了?可是爹别忘了,就算老死不相往来,纵然老太太那边再偏心,到底你还是钟家的子孙、还是她的庶子。倘若老太太有个好歹,你这袖手旁观、坐视不理的,难道就没错儿?拿到官府里去,首先得治你一个弑亲大不孝的罪名……”

  “真有那么一天,倒好了呢。”老三恻恻地冷笑着,“孝?孝哪个?什么是礼义廉耻孝悌忠信,确实该有个时间、有个地方,让他们好好明白明白了。”

  “爹是第二个天长么?”

  短暂的沉默后,若萤冷不丁冒出来一句。

  搓脚的手指跟着就是一个哆嗦,一下子戳进了黄土里。

  若萤一屁股坐到地上,双手抱膝,微眯着眼睛仰望清淡的天空。

  浮云如过往,隙间越白驹。

  再沉重的苦难曾经,也终究会变得云淡风轻。

  这对于某些人是希望,可对于某些人而言,却只能是日益悲伤的根由。

  “薛姨娘……我那个真正的祖母,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爹你还从没有跟我说起过她呢。姨娘之前倒是随口提起过,只说那是个很温和慈祥的人,是真的么?

  好人应该有好报。按理说,钟家的日子并不差,应该能保障她的衣食无忧。如果赶姨娘说的,那应该是个心宽的人。心宽的人往往长寿。她怎么就走得那么早呢?要能活到现在该多好!以后的日子,定会让她老人家过得舒舒服服、自自在在。”

  直至头上的云彩走开,老三方才平复下心情来。

  他的声音就如天上的云、近旁的风,透着远道而来的疲惫。

  “是谁说的,好人有好报?从来都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万年。也怪我傻,要是当时能多个心眼儿,哪至于……”

  今天看来,在当时,他亲娘薛姨娘不过就是得了一场很寻常的病症,若是请个像季远志那样的半拉子医士,仔细地看一看、开两服药吃几天,也就好了,前后花不了几个钱。

  可就是这么大点的事,最终却要了他亲娘的命。

  究其原因,一是薛姨娘拉不下脸来跟当家主母示弱、求助,二来是为人子的他尚年幼,对于人情世故一知半解,亲娘说没事儿,他就真以为没事儿,就那么一直拖着、拖着,勤勤恳恳地遵照他娘说的,去地里挖草药煮汤喝,结果全无作用。

  除此之外,还有个最重要的原因,让他怀疑他亲娘的死是有人故意为之。但是这一怀疑,却也让他怀疑了自己几十年。

  PS:名词解释

  牛筋草--多生于荒芜之地及道路旁,温带和热带地区都有分布。杂草根系发达,与农物争夺水分、养分和光能。

  全草药用。性味:甘、淡,平。祛风利湿,清热解毒,散瘀止血。用于防治乙脑、流脑、风湿关节痛、黄疸、小儿消化不良,泄泻,痢疾,小便淋痛;跌打损伤,外伤出血,犬咬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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