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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7章 浮生难得


  安东卫城的街道,与别处并无二致。

  沿街店铺的门前,是环绕全城的水渠,渠水清澈,沿街的百姓常用来洗菜、洗衣、点豆腐,极为方便。闲来卷起裤腿下去捞鱼摸虾,往往能收获颇丰。

  除此之外,这条水渠的防火救灾之功更是不容忽视。

  渠畔的合欢树,据说已有几十年的树龄。枝繁叶茂、苍翠如盖。花开之季,如绯云当顶,缭绕不息,花香冉冉、落红簌簌,随风而聚、随水漂流,如这百年老街一样喧闹而有序。

  树下设有条状石凳无数,以供行人歇脚。

  无聊的时候坐在路边,看看街上的人生百态,便能轻轻快快地打发掉一整天的时间。

  微不足道的你,不必担心会成为路人眼中的不可理喻,更不会承受不必要的注目与猜疑。

  这一点,倒跟合欢镇有很大的不同。

  合欢镇的大街,没有这么宽,街边也没有水道,却跟这里一样,两边遍植合欢树。

  就是这些树木,让人油然生出几许“心安之处即吾乡”的亲切感。

  想到这些,若萤不觉扬起嘴角。

  也许是眼尖,也许是有心,这一幕给梁从鸾瞧了个分明。

  她原本没打算先开口的,但却管不住自己的好奇。

  “你笑什么?”

  “心里高兴。想我这辈子运气真好,能遇到那么多的贵人,容忍我的任性和异想天开。”

  说到这里,若萤微微转过脸来,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轻轻道:“谢谢你,你果然是个好人。”

  梁从鸾猝不及防地怔住了,面皮隐隐觉得发烫。

  “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知道。”若萤嘴角的笑纹更深,“倘若不是你开了这个口,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去跟静言说,要他小心。他只是个医者,从来只会治病救人,不会与人争斗。他又是个孝子,断然不肯向高堂报忧。但是有艾清跟着,就不怕了。”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若萤看了看她的侧面,并不见有愠怒之色,便会心一笑,由衷道:“好吧,就当是巧合吧。但是这话我一定要说,他们都误会你了,艾清也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人太多了。也怪不得他们。不是每个人都像二哥那样,喜欢不喜欢,全都写在脸上。很多事,你不明说,即使是最知心的朋友,也未必能领会你的良苦用心。我也不是奉承你,你应该明白我的担忧,作为侯府的大小姐,既有能力统辖那么多的人,要没有这点眼力劲儿,怎么说得过去呢……”

  “你是在嘲笑我么?”

  “当然不是,不管你信不信。”若萤的微笑中流淌着一丝同情,“这一点,我跟你有所不同。我要是对人好,这份好意无论如何也要传达给对方。把好的一面给人看,给人温暖和感动,使其不会丧失信心、不会感到无依无靠,这没什么不好。在给自己营造光明的同时,能够不陷别人与黑暗,这有什么不好?像那种为善却遭人误解的人,容我说句难听的,这种人有点傻,傻得叫人心疼……”

  梁从鸾哼了一声:“这难道不是在说你自己?你以为柳杜氏会承你的情?你那是没看到她的表情么?你的眼神也真够糟糕的!”

  “她怎么看我,其实我无所谓。终归我又不做她的女婿,不跟她一个锅里捞饭吃,糙好都算不到我头上来。我只要有静言,就可以。只要静言懂我,就够了。”

  “你对他,还真是一往情深哪!”

  这话,实在听不出是讥讽、还是感慨。

  若萤微挑双眉,意味深长道:“人与人的缘分,就是那么神奇。最好的,未必就是最适合的。跟你最近的,未必就是最知心的。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对吧?”

  说着,她拾起脚边的石子儿,一颗颗丢进水渠中。

  这小动作看上去十分惬意,让梁从鸾恍惚间想起了自己很小的时候。

  记得那是某个阳光晴好的春日或是夏日,她也曾作过类似的事情,将小石子儿一颗颗丢进池塘里,看涟漪一层层起、一层层消,什么也不想,心境一如蓝天,辽阔而高远。

  那时候的她,尚不知道何谓快乐、何谓不快,但是那时的情景,却深深地、永久地刻在了记忆中,直到很多年后,才从那平淡无奇中,体会到了一去不返的快乐。

  直到很多年之后,她才发现,不是快乐很简单,而是简单就是快乐。

  而那时,她却无法让自己变得如当年那么单纯了。

  任凭她再怎么努力,也找不到曾经拥有过的那份浅淡而深邃的快乐与满足了。

  而就在刚才,看着四郎丢出的水花,她忽然觉得,她似乎看清了面前这少年的一点心思。

  再怎么有名,终究还是孩子心性,不是么?

  她后知后觉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这回轮到若萤好奇了。

  “笑你这个人。明明就是个小孩子,却硬要装出老气横秋的模样来,你就那么迫不及待想长大?”

  “长大不好么?”

  回答她的,是长久的沉默。

  “不是长大了就不好了,而是自己误判了自己的未来。当思想跟不上脚步,难免就会给拖得跌跌撞撞。说白了,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有自知之明的。所以,我跟绝大多数人都不一样,这个,你得承认。”

  “真没想到,你脸皮这么厚……”

  “我以为这叫自信。”若萤一本正经地纠正道,“不但自己对自己的未来有计划、有打算,行走当中、尽量避免走错行差,也会想方设法提醒别人不要知错犯错、留下遗憾。我觉得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都是了不起的。”

  不管哪朝哪代,各人自扫门前都是世俗常情,热情往往被理解成多管闲事。

  也许一开始都踌躇满志,却经不起岁月的捉弄、人情的打磨,最终,那些熠熠发光的棱角系数被磨平,在无垠的人海中,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成为圆润的鹅卵石。

  于是就会明白,不是所有的付出都会有回报,能够普度众生的只有观世音菩萨而绝非身为凡人的你……

  所谓的与众不同,有时不过就是比别人犟了一点。

  但就是这一点,往往能够改变命运。

  就好像一事无成的长寿老者,能够活到所有人都死去,这本身就是他不得不令人钦佩的能耐。

  “你倒是个硬骨头,怪不得连良医所的都赞不绝口……”

  梁从鸾看看身边的人,不解地摇摇头。

  钟四郎受伤的事儿,她后来才得知。断断续续地,从良医所那里、从世子府的仆婢那里、从王爷和王妃的闲谈之中……

  那时她才知道,敢情钟四郎那一次险些就去见了阎王。

  她百感交集,为自己不知就里的刁难、为王世子只字不提的怀疑、为自己落了个冷酷无情的女主人的名声……

  她并非不了解自己的脾性,向来将自己看得很重而将别人看得很轻。对待钟四郎,亦是如此,尽管后者很拼,尽管已经赢得了那么高的声望,但在她心目中,她和他,到底还是两个世界的人。

  终其一生,钟四郎都不可能达到她的高度。

  有这种思想不为过,她错就错在将这份轻蔑与冷漠表现了出来。

  后来想想,自己这不是自我损毁么?

  钟四郎从不屑与她对决,一直都避着她,在她看来,这似乎是一种轻视,但是在别人的眼中,钟四郎无疑是通情达理的,反倒是她,一味地咄咄逼人。

  没有对比,何来伤害?

  在她和钟四郎的对抗中,对方连一根手指头都没有动,就让她成为众矢之的。

  这份大智慧,为什么她要等那么久之后才明白过来?

  在良医所的讲述中,救治钟四郎的过程充满着血腥与残酷,那是一次不抱希望的救治,几乎就是把活马当成死马来医。

  因为紧张,王世子竟然连续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因为担心王世子的身体,从王府到世子府,上上下下全都跟着大气不敢出。汤面耳朵豆腐嘴的王妃,因为心疼儿子,哭得眼睛都肿了;

  ……

  但他们都不敢吭声。

  曾见过濒危时候的钟四郎的人,在其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变得沉默寡言。再提起当时情景,一个个地会不由得浑身发颤、纷纷地左顾而言他。

  虽然被喂食了麻药,可钟四郎却依然能够正常人似的说笑。旁边的人都吓得心肝胆俱裂,他反倒还要安慰众人。

  这正是后来让她越想越感到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原因。

  凭什么、凭什么她会认为,一个连痛、连死都不怕的人,会惧怕她一介女流,会惧怕她的权势?

  这该死的胆魄、该死的坚强、该死的钟四郎!

  该死的,害她丢了多少脸!

  一次又一次,仔细想想,她在钟四郎的面前失手多少次而不自觉?

  世人皆知,知难而进,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很正常。为什么这种常情常理,却不适用于这个少年?

  鬼知道他的那些胆量和毅力是从哪里来的,一次次地受挫、受伤,就不会累、不会厌倦么?

  是什么在支撑着他?倘若弄清这一点,大概就能明白他与众不同的原因所在吧?

  “不是骨头硬,只是相信老人家们罢了……他们常说,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这真不是自欺欺人,那是他们用一辈子的时间总结出来的经验之谈。

  一辈子,换一句话,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但是我认为那很珍贵,没有道理置之不理。有句话,大家都会说,叫做‘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那些老人家的话,就有这样的作用。你可以通过他们,想象出你也是个日薄西山的老人,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反观这一生,你一定会有很多的感慨与懊恼。倘若能够从头再来,你会怎么做呢?如果能够这么想,很多事都会有不同的结果……”

  梁从鸾初始有点发笑,但想了想,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她发现,四郎这句话太有针对性了,倒好像是在说她似的。

  不知从何时起,她就跟其他的年轻人那样,将老人家的话当成了牢骚,甚至是耳边风。出于尊重和孝顺,每每都是耐住性子倾听、附和,其实很多的话,根本都没有往心里去,自己的陪笑陪聊,也往往都是有口无心。

  她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肯乖乖听话的,只有小孩子不是么?

  但今天听四郎再说这种司空见惯的事情,似乎味道就有点不同了呢,越咂摸,越汗颜,越汗颜,就越惶恐。

  难不成如她这般,都在重复着前人的轨迹?而今的不珍重,终究会得到报应,到自己老去的那一天,儿孙辈也会以同样的不以为然来对待自己,是么?

  仔细想想,似乎是这样的……

  “所以,我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这不是四郎自夸,事实上,他的确与所有人都不同。

  一个人的伟大之处,不在于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能够把这些琐碎的日常,做到极致,就足以称得上是人中龙凤。

  难怪那些上年纪的老人家会喜欢这少年,试问,谁会厌恶真心与坦诚?

  “你……真是个怪物……”

  不知不觉中,梁从鸾抬手拭汗。

  能够达到这样的思想觉悟,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以钟四郎这种年纪,只能归于天分极高。

  她忽然突发奇想,假如自己能够早几年认识这个少年,能够早些听到这种言论,或许,她的人生会有很大的不同吧?

  如果从现在起开始改变,不知道是否还来得及?

  按照钟四郎所说的,主动积极地去学习、去聆听、去领悟,假以时日,她一定会有所不同吧?

  只是那些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度很大,不但需要耐心、细心,还要有持之以恒的毅力。

  一想到前路漫漫、岁月悠悠,她不由得感到茫然。

  “你说的对,你确实很幸运……”

  不是每个人都能跟他这样,老早觉悟到这一切。这种事,越早明白,越少走弯路。

  梁从鸾蛾眉轻蹙,这一刻,她着实有些嫉妒了。

  钟四郎自称是个幸运的人,这话,却是过谦了。事实上,他根本就是个天才、生来就鹤立鸡群!

  果然她就是讨厌他。什么事儿都说得恁轻巧,殊不知别人为了达到他的那个高度,付出了多大的艰辛!

  “以前我还以为,王妃喜欢你是看在李夫人的面子上爱屋及乌……”

  梁从鸾自嘲地笑了。

  李夫人那个人素来敞亮得叫人觉得没心没肺。她说喜欢谁、不喜欢谁,几乎都是不掺假的。

  起初,她以为李夫人中意钟四郎是源于李知府的对四郎的青睐。

  后来她才渐渐意识到,钟四郎能得到李箴夫妇的厚爱,绝非等闲,根源就在他们的小儿子李祥廷的身上。

  听说,自打认识了四郎,李祥廷的学业武功一日千里、进步神速。

  先生们一边在说二郎开窍了,一边又在大讲特讲什么“人之过也,各于其党。益者三友、损者三友”,什么“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什么“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后来她才知道,这些话针对的就是钟四郎。

  他甚至连个脸都没有露,就让那帮老学究们记住了他的人;通过引导好一个李祥廷,就让别人领略了他的才学与品德,使人心生向往。

  为人父母,谁不巴望着孩子好?只需要改造好一个李祥廷,钟四郎甚至不用跟李箴夫妇打交道,就已经博得了他们的欢心与敬重。

  如果说,这都不算聪慧能干,谁还能做得更好?

  果然还是老话说的好,凡事,有因必有果。

  梁从鸾频频点头,心下已不知是喜是妒了:“怪不得连杜老头儿那么乖僻的一个人,也会对你另眼相看……”

  一连串的“怪不得”,当众所包含的感喟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也许应该感谢这一趟的任性,才使得她有这种机会、和这个少年面对面、如此自然地说着这些话。

  什么身份、地位,似乎都随着渠水流走。什么老头儿、什么该死的,都不必再忌口。

  也许过了今天,一切又将恢复到原样,就如同这满地的小石子儿,不便再弯腰捡起,而只能看着成为别人手中的游戏。

  “你的命,与众不同……”

  如果不是因为不同于常人,金半仙也好,朴时敏也好,为何会与他不离不弃?

  若萤扭头端详着她的脸,有些欣慰于她此刻的感悟。

  “命好,缘份也到了。你不觉得缘分是个好东西、好说辞吗?”

  梁从鸾未作回应,最细的那根心弦却莫名地发出铮鸣。

  若萤便不再打扰她的思绪,掂着手里的石头片,微微侧身,在水上打出一串水漂。

  姿态之优美潇洒,看得梁从鸾有些恍惚。

  又有学问,又通世故,又会玩儿,又有如花的年龄,这种人,以前她从未曾见。

  不只她,相信很多人都不曾见过第二个。

  心念微动,她不由自主地道出心底的一个疑惑:“钟四郎,你说实话。你和我们侯爷之间、没什么吧?”

  投出去的石片出现了失误,变成一个水花,“咚”的一声坠入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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