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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4章 公平交换


  腊月抢先一步进入草亭中,将一张柔软的蔺草席子铺在石凳上。

  当若萤步上台阶,他即稍稍搭了把手,扶着若萤坐定,并顺势接过她的纱帽,同时,如同变戏法一般,自腰间的扇套中抽出一把小折扇,交到若萤的手上。

  锦绣看得眼睛不眨,掩口而笑:“四郎的这个伴当,真是机灵能干哪。”

  “姑娘若是看上了,在下就将他送给你,如何?”

  “四郎舍得么?”

  “送礼自然要送好东西。随随便便就能丢出去的,那叫打发要饭的,不是么?”

  锦绣放下琵琶,走到桌边,自丫头手上捧过茶壶,斟了两盏茶。

  “四郎虽有成人之美,奴家却无夺人所好之心。四郎的心意,奴家心领了。”

  她端起面前的香茗,深情款款道:“借这清茶一盏,祝贺四郎取得功名,更祝愿四郎今后万事顺意、平步青云。”

  “青云直上么……”若萤所有所地地喃喃道,“在下只知道高处不胜寒。姑娘虽然是出于一番好意,但这份心意,实在令在下左右为难哪。”

  “四爷,你可不能泄气啊。”腊月躬身恳求道,“小的日思夜想着四爷您能一路顺风顺水、心想事成。四爷您站的越高、力量越大,小的就越是感到骄傲、踏实。四爷好,小的们就好。小的们的这辈子,就指望着四爷您庇佑了……”

  他瞅了一眼锦绣,表情再明白不过了:他才不要更换主人呢。除了四爷这边,他哪里也不想去。

  若萤抬起眼皮掠了他一眼:“就因为这么个心思,所以才会罔顾锦绣姑娘的赏识?”

  腊月扭捏道:“四爷要送小的出去,证明小的还有些用处,对此,小的深感荣幸。只是,若没了小的,四爷身边就没了伺候的人。小的就算去了别人家里吃香的、喝辣的,这心里头也不会踏实的。”

  “这有何难?”若萤无所谓道,“大不了再买一个能干的就是了……”

  “那不是还要花钱么?”腊月牙疼一般抽紧了五官,“那种半路收来的,虽然熟练能干,可难保不会身在曹营心在汉。买个这样的,不等于是白瞎了钱么?咱又不是有钱的人家。”

  “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像寻常的礼尚往来那样,我送你出去,晴雨轩这边也须得酌情送一个人来给我使唤吧?”

  这话似是点醒了腊月,他瞪大了眼睛。

  “怎么不行?这样才算公平吧?”

  “听意思,你连自己什么身价都估算出来了?你倒是说说看,以你的身价,能换多少钱、几匹马?或者说,能换回个什么人?”

  若萤吹着茶沫,好整以暇。

  锦绣一脸的况味。

  她已经给这对主仆的对话吸引住了:很直白、很坦率,打的比方有点粗鲁,乍听得怪怪的,可是细品来却最是浅显明白不过了。

  奴仆惧怕主人,是因为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操纵在主人的手中。

  有些当主子的,就会滥用这份特权,拿奴仆当牛做马,就是不当人看。放纵自己的情绪,对奴仆召之即来、喝之即去,稍有不遂,非打即骂。

  靠这份变幻无常的暴力,震慑住奴仆,使之战战兢兢随时提心吊胆,不敢有丝毫的反抗与不满。

  相比之下,那种宽厚仁慈的主子就显得特别稀罕了。

  而像四郎这样的,年纪小小,又是如何驾驭身边的下人的呢?要如何做,才能让奴仆们既能干好活儿、又能忠心不二?

  锦绣表示对此十分好奇。

  腊月鼓鼓气,心一横,道:“既然都是身边的人,小的并不觉得自己比晴雨轩的金大叔差劲!四爷一项不大管帐,小的觉得,四爷您这桩买卖做的有点亏……”

  像是给针戳了一下,锦绣吃茶的动作倏地就是一滞。

  若萤笑而不语,却是一脸的不以为然。

  “四郎……”锦绣吞咽困难,脸上的震惊已被狐疑完全取代,“你方才不是在开玩笑吧?”

  如果是开玩笑,腊月何以会是这副表情?就像是市场上待价而沽的骡马,除了泄气、不甘,就只剩下徒劳无功的挣扎了。

  关于腊月的来历,她早有所了解。

  据说,这青年从小在县城的养济院里长大,稍大些便不服管教,成天拉帮结群、寻衅滋事。后来,索性纠结了另外两个小伙伴,逃离了养济院,流窜在市井间,以乞讨偷窃为生。

  后流落到合欢镇,被四郎的父母收容,自此算是过上了衣食有继的安宁日子。

  根据可靠消息说,这个腊月在三房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里里外外一应大事小事,全装在他的肚子里。

  因为为人机灵、能言会道,又颇懂得些人情世故,加上忠心耿耿,因此,很得三房上下的信任与维护。

  可就是这么一个徐须臾离不得的得力帮手,四郎竟然说送、就要送人,这难道不是说笑么?

  “小哥儿不必当真。奴家猜想,你家四爷只是说说罢了……”

  “姑娘当真这么以为?”

  若萤的凝重如同一块石头,填塞在锦绣的心里。

  事情并未按照她所期望的方向发展,她感到有点骑虎难下。

  “四郎……不会是真的想拿他换我身边的什么人吧?”

  那双眼睛,幽青如涧潭,清冷之下蕴含着极其丰富的东西。那是投上生命方有可能得窥一隅的玄妙世界。

  “姑娘不愿意?”若萤自嘲地笑了笑,神情之间落寞婉约,“也是!以姑娘的能力,别说养活一个金叔了,就是三个五个,都没问题。”

  锦绣瞬间就不淡定了:“为什么?”

  “姑娘兰心蕙质,不如猜猜看。”

  仿佛是随口之言,却让对方无可置辩。

  锦绣只得点点头,想了一想,道:“这倒不难想象。四郎既已成生员,往后就要在府城常住了。入乡随俗都需要有个过程,或长或短。四郎处事潇洒利落,应该是不想在这上头拖延时间。因此,要想尽快熟悉当地的风俗人情,四郎就会迫切地需要身边有个能干机灵的人。这个人,不但要了解当地、还要通晓人情世故。得此一人,如虎添翼、事半功倍。”

  “不错!”

  “假如说雇一个人的话,一来,怕给的钱达不到对方要求,留不住人,二来,就像是小哥儿才刚说的那样,半路出家、人品可疑,做不到一心一意,等于是养了一只白眼狼,那就不单单是浪费银钱的问题了。要想驯养个忠诚可靠的,一般的做法都是自小培养。可是,年纪太小的话,一派懵懂,凡事得从一点一滴学起,等到可用了,不知道要花去多少时日。这个,便又有些不划算了……”

  若萤露出一记欣赏的微笑:“所以,金叔的条件很优秀。区区一个腊月,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而姑娘你舍不得,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既如此,为什么还要换?”锦绣糊涂了。

  “为姑娘,也为金叔。”若萤直言不讳,“在下素来不喜欢欠人家人情。姑娘曾有助于在下,这份人情,姑娘可能觉得只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但在下却并不这么想。在下的心意,不奢望姑娘肯与接受,但也希望你能够明白。”

  锦绣笑吟吟地点着头道:“四郎侠肝义胆,天下皆知,奴家也是敬爱得很。不是奴家不识好歹,实在是此事由不得奴家一个人说了算……”

  “因为那是你的亲叔叔?”

  “啊?”

  随着腊月的一声惊呼,锦绣的茶水泼溅了出来。

  “不是么?像这种事,只要有心,稍稍打听一下,即可知晓。是么?”

  若萤摇着扇子,眺望着远方的景色。

  “这……这……”

  锦绣张口结舌。

  这本是一件相当隐秘的事情,关于她和金叔的真正关系,自晴雨轩的前当家遁入空门之后,这世间应该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了。

  那么久远的事实,如何会被四郎这么个半大孩子所探知?

  四郎这个人,当真有几分可怕……

  似乎是看穿了她的脏腑,若萤不咸不淡地补充了一句:“因为宝山会的案子,在下曾经跟着李知府陈指挥使的二位公子,查阅过山东道的户册。晴雨轩怎么说也算是地方上的一道亮丽风景,在下稍稍留意一下,也很正常吧?”

  “那是……”

  面对着对方一副理所当然的姿态,锦绣默默地点点头,再也无法将“狡猾”“诡诈”等字眼安放在对方的身上。

  世间的很多事,之所以会有后续,很多时候都源于一个“好奇”。

  四郎如此,她也不例外。

  “四郎说的是。”锦绣轻轻叹口气,心想,跟这个人隐瞒好比班门弄斧。这个人可不是好好糊弄的,“奴家自幼父母双亡,由叔叔抚养长大。这二十多年来,不管发生什么,叔叔始终都在身边。正因为有叔叔在,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感到孤单、害怕。若说世上还有什么值得相信的话,那就只有叔叔了……”

  惆怅戛然而止,惊觉失言的她瞬间陷入尴尬的沉默中。

  这话说的,就好像是把天下人都否定了一般。这会让对面的四郎作何感想?

  锦绣不无担心地偷偷瞄了眼对面的少年,却见他面色凝肃,并无不悦,显然是听进去了她的这席话,并且予以了理解。

  “这么说,姑娘已经为金叔安排好了将来?”

  锦绣言笑晏晏:“晴雨轩会给他老人家养老送终的。”

  “亲侄女的的安排,必不会差的。”若萤未作勉强,“晴雨轩会给他养老……在下可以理解成金叔他至今并无一儿半女吗?”

  极随意、极清淡的一句,却令锦绣瞬间变了脸色。

  而说话的人恍若未见,自顾沉吟道:“想来不要儿女,也是做了件善事。倒不是在下轻贱姑娘的出身,咱们且实话实说。就算金叔儿女成群,以他的出身,后代子孙终不免要重蹈覆辙,延续这卑贱的乐籍身份。就像是本朝的医户不许科举,这实在是有失天理公允,让人不忿……

  在下一介凡人,并无成仙成圣的志向,只想图个人活一世、心安理得。作为读书人,轻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如此而已。尽自己所能,帮扶危困,得一声感谢、积一点阴德,便是生而为人的意义所在了。

  正如姑娘所言,在下今后要长居济南,身边没有一二可靠忠诚之人,势必会捉襟见肘、处处受限。说要把腊月送给姑娘,其实,在下心里并不大情愿,毕竟,他是我身边最为得力的人。但若是拿银两来买卖金叔,则不但降了姑娘和金叔的身价,也侮辱了你我之间的那一点淡水之交……

  姑娘先别着急说不,再盘算盘算在下的话。天下熙攘,皆为名利。无利不往,无可厚非。在下现要回乡处理家事,等到下次再见,还有些时日。届时,姑娘再给个准话。成与不成,你我都不要耽误了对方可好?”

  “四郎留步!”

  已经下了台阶,身后,锦绣忽然清醒过来。

  她咬着红唇,神色复杂:“四郎为何要帮奴家?”

  若萤转过身来,静静地端详着她,清声掷地:“考取功名是在下的执著所在。海可干、山可移,在下之心不可易。而姑娘你恰好在钟某的生死攸关处,推送了在下一把。

  人道锦上添花不为每美,雪中送炭诚可贵。毫不夸张地说,是姑娘成全了在下的终身。作为回报,在下若能成全姑娘的一桩夙愿,岂不是很公平、很合理?姑娘给不了的,在下可以给予。这种你情我愿的事儿,花钱都未必买得到,你我何乐而不为呢?”

  ……

  “四爷……”

  “说。”

  “四爷您刚才吓死小的了。小的能听见自己的心,碎得哗哗地……”

  “哦。你这是在告诉我说,这就是你的实际抗压能力?”

  “小的就是觉得难过……像这种事,四爷提早只会一声,小的照样会演得跟真事儿似的。突然来这么一下子,差点让小的信以为真……”

  “那你后来是怎么想通的?”

  “四爷看人,从不人云亦云。用人也是,谁都有长处、谁都有短处。扬长避短,就没有什么事儿是做不好的。不像有些人,听风就是雨,瞧见别人的一点不是,就整个儿地怀疑起别人来。四爷说要老金,小的压根就没多想,当时就信了……”

  “哦。莫非你不信?”

  “信!”

  “为什么?”

  “四爷从不说废话,从不做没有意义的事儿。冲着老金和昌阳县的那层关系,四爷能惦记上他,也就合情合理了。”

  说到这里,腊月啧啧两声,禁不住翘起了大拇指。

  “四爷,你太神了、太厉害了!这么完美又合乎人情的法子,全天下也就四爷您能想得出来!估计锦绣已经动心了。不管结局怎样,她都得欠着四爷一个天大的人情。”

  老金虽然握有四爷的把柄,但是,一旦他成为四爷的下人、三房的奴仆,于理于法,他都无法揭发四爷。

  否则,那就是犯法。是卑凌尊、下欺上、奴霸主,按照新明律,这种罪甚至无须告到官府,主人家即刻当场打死,都不为过。

  “四爷,你说老金会来么?”

  腊月奸笑着,满怀憧憬。

  老金啊老金,论年纪,也不算老。只要身体没缺陷,后头的十来年,想要生养几个孩子并不是什么大事儿。

  大事儿是:他得脱离乐籍才行。不然的话,他的儿女注定都要继续走他和锦绣的老路子,女为娼,男为龟,受尽白眼与羞辱。

  但是现在好了,四爷给了他一条生路,一条可以脱离苦海、重新做人的光明大道。

  依着四爷和三娘、三老爷的为人,做下人的只要勤勉诚恳,他们会给予很多关照和爱惜的。

  老金这辈子也许就这样了,但是,他的后代却还有翻身的机会。只要主人家眷顾,老金的后代便可以去读书,甚至是参加科举。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些道理,但凡有心的人,仔细想想的话,都能想得到、想得通。

  锦绣如果当真维护自己的亲叔叔,就没有道理放过这一绝佳的机会。

  “老金……哼,他要是不来,那就真的是天底下最笨的家伙了……”

  腊月恻恻道。

  “他可以不来,但是,这件事并不由他一个人说了算。”

  锦绣的感情才是这场游戏的主导。

  深挚的感情、强烈的羁绊固然是世间可歌可泣的美好,但从另一个角度说,却也是最明确的致命要害。

  所以,长久以来,她一直抵触着那种亲密无间的触碰,尽可能地跟人保持适度的距离。

  不是她生性凉薄,仅仅是因为、她明白这个道理。

  因为她在静言的身上,深切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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