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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2章 草蛇灰线


  “钟若萤么……”严老先生略作沉吟,“你今天求见老夫,所为何事?”

  “晚辈说过,晚辈立志要成为老先生这样的人。虽说有志者、事竞成,但凡成事,还需天时、地利、人和。只有这三样齐备了,才敢有成功的底气。”

  严老先生点了下头,给出了继续说下去的态度。

  “晚辈冒昧打扰,就是想请老先生给相个面,看看晚辈究竟是不是可造就之才。”

  严先生看着她,良久不语。

  那老奴忍不住陪着小心道:“不是老奴多嘴。要为了相面,四郎今天怕是来错了地方。听说四郎身边有位朴公子,乃是阴阳寮有名的天才。这种占卜预测的事儿,问他不是更合适吗?”

  若萤笑而不语,只管凝视着上方。

  “依小友之见呢?”

  严先生又把问题丢了回来。

  若萤叹口气,面现苦恼之色:“不瞒老先生,晚辈正为此感到困惑呢。虽有侯爷一力保荐,可晚辈并不以为喜;府学李训导意欲为晚辈的业师,晚辈不以为喜;京中的杜先生欲收晚辈为门生,晚辈亦不以为喜。敢问先生,像晚辈这种,是不是有点不知好歹呢?”

  严先生手上的茶水便泼溅出来。

  “杜先生……是哪位?”

  “杜平章。”

  此言一出,严先生还没什么,边上的那位老奴当时就不对了。

  那表情,活像见鬼一样。投向主人的目光里,满含着惊慌失措。

  若萤几乎毫无停顿,掷地有声、铿锵有力:“济南惠民药局已故柳医户的泰山老大人,现居京城东山再起的杜待诏,当今圣上少时的授业恩师,世人皆呼为‘帝师’的杜平章杜先生。严老先生曾执掌国子监祭酒之职,于京城生活了十几年,应该对这个人并不陌生吧?”

  她双目执著,其中蕴含着不容躲避的执拗。

  这种誓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气势逼得严以行颇感呼吸艰难。

  囊中的利刃终于露出了锋芒。

  打一开始,他就应该将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贯彻到底的。

  现在,却来不及了。

  他已经被诱拐上了一条贼船,前后都是漩涡,已非他能主宰的险境。

  他无法否认,不仅仅是因为少年的气势夺人,最根本的一点是:他想了解那个为自己极度痛恨并刻意忽略了几十年的人。

  斩不断的孽缘,生死相随、无法摆脱。

  他曾想过无数种可能,就是不曾料到,这一切被尘封的往事,竟会给一个少年揭开。

  这少年到底是什么来历?萦绕在他周边的那种只可意会、无法言说的玄奥高深,就是这个吗?

  说是为自己而来,其实呢?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也许从这少年出现的那一刻起,就有一根隐形的引线被点燃了。

  埋伏已好的地雷将会在何时被引爆,这个事情,完全取决于放火的人。

  秘密知道的越多,处境越危险,同时也等于是拥有了看不见的千军万马。

  这、真是一个可怕的孩子。

  这已经不是用“天才”所能概括的了。

  他凝目不动。

  迎着那两道讳莫如深的目光,若萤以无辜好奇不死不休地追问:“老先生与杜先生是旧交吧?是吧?”

  没有回答,但是沉默的态度已经做出了肯定的答复。

  这就够了。

  若萤微哂道:“说实话,杜先生的为人,晚辈向来不以为然。”

  说到这里,她顿住了,伸出两根细白的手指,拈了一片点心喂到嘴里,慢慢地吃完了,再端起茶盏来,吃了一口茶。

  而后,心满意足地跟那老奴道:“点心很好。”

  没有人顾得上搭理她这句话。

  每个人的心里都火烧火燎的。

  每个人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一出声,落到地上变成火星,引爆了这间火药库。

  每个人的背心上都渗出了汗水,却说不准那到底是热的、还是冷的。

  此刻在这间客堂里的,除了一个客人,其余数人俱是严老先生的亲随心腹。

  对于严家过往的历史,在场的诸人多多少少都有所了解。

  杜平章就是一个绝对不能提起的忌讳。

  自家人不能说,却不能阻止别人滔滔不绝。

  眼下,大家所处的就是这样一种窘境。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严老先生身上。

  这是只有主人才有资格决定是否要面对的问题。

  如果连主人都不说话,那就只能任由钟四郎一个人自说自唱了。

  事实上,关于这个少年,大家现在都好奇得舍不得眨眼了。

  一时间,客堂里就只能听到若萤一个人的声音。

  “比较各自的家庭,他不如老先生您,是有道理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句话放诸四海而皆准。”

  貌似轻描淡写的一句,却得来严先生掺杂了颤抖和紧张的追问:“你、知道什么?”

  若萤想了想,状甚认真与天真:“也许不少吧?老先生知道不知道,为什么他急切地想要跟晚辈拉关系、套近乎?”

  严先生没有动静,边上的几个忠仆却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若萤只作没看到,自顾说道:“被谪之后的他,本该去江南富庶风流之地散心开怀去,结果却没有去。山东地儿那么多的好山好水,他通没理睬,却巴巴地跑到我们合欢镇那个穷乡僻壤去做苦行僧,且一住就是三年。老先生可知道,那三年里,他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吗?……”

  真正是吃不上、穿不上,穷得屋子里的老鼠都搬了家,身上的虱子都饿得爬不动。

  就这样,他居然还能坚持下来。

  “说起来,谁相信他是帝师?坊间都道他性情古怪。因为古怪,所以,就算作出反常的举动来,也不会让人怀疑吧?”

  这句话,大概是说给自己听的,所以,她并没有收到别人的回应。

  但是,接下来的话,却是对严先生说的。

  “如果晚辈说,他去那里,是为了等晚辈,先生会否相信?”

  严先生的表情和语气,听不出冷暖轻重:“这是何故?”

  “听说,杜先生早年的遭遇很不好?”

  回答她的是一声冷哼。

  “听说,他的正室只给他生了个闺女?以他那种身份地位,自然是不满意的。但是,据说他的原配夫人是河东狮子,所以,长期以来,都没有办法名正言顺地纳妾……”

  “咳咳”

  出声的是那名老奴,他想提醒客人,这种私事实在不适合讲在当面。

  但是,也不知道对方是没在意,还是故意不作理睬,他的突兀插入根本不起作用。

  “为了能够娶个侧室,相信他当时想了不少的办法。终于,苍天不负有心人,这一天,终于给他等到了……他娶到了一位身份很不平凡的侧室。他想这样大概就没问题了,女人嘛,只要有个显赫的背景家世,别人就不敢轻易欺负……

  只是,他低估了女人的善妒之心。世间流传有一句话,叫做:仙鹤顶上红,黄蜂尾后针,二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女人,向来都是最变幻莫测的东西……

  天下的男人,大概都有齐人的心思。憧憬着自己备受喜爱,左拥右抱、作威作福,却不肯好好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怎配成为天之宠儿!年轻人,尤其是做出了一点成就的年轻人,最容易犯下这样的错误。杜先生也不例外……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想不到也看不到的萧墙之内,每天都在上演着怎样的节目,他根本就没有仔细去想过,这一点,他自己也承认。当他有所警觉的时候,事态却已经发展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这诚然是他自作自受,只是害苦了当中的无辜者。听说,就在一夜之间,那位侧室连同自己年幼的女儿被从杜家撵了出来。换作一般的女人,走投无路之下,大多会选择依靠家人。但这位侧室非常要强。给人做妾本就是一件极其丢人的事情,落到而今这种境地,又怎么有脸面去见江东的父老呢?

  因此,她选择了一声不吭地离开。一个从不曾出过远门的昔日的千金大小姐,就这么拖儿带女的,从世人的眼中消失了……”

  “你说消失了?”老奴已是泪如雨下、浑身颤栗不能已了,“什么叫‘消失’?”

  若萤撩起眼皮瞥他:“难不成还能兵解成仙去?自然是不见了,去世了。”

  客堂里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倒吸气声。

  “你怎么知道?!”

  严先生的这句话,完全地显露出了他的震惊与悲恸。

  若萤短促地笑了一下:“晚辈不但知道这个,还知道那位夫人在流浪途中,生下了一个孩子,而且,还是个儿子,是杜先生唯一的后代,本来可以继承他的一切,可惜了……”

  严先生的面色已十分难看,紧垂的嘴角、突跳的额头,无不表明此时此刻他正在遭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

  目睹此情此景,若萤心下有些发紧,紧得像是装了一肚子的石头,尖角棱曾,冰冷得砸不出一个火星来。

  这不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恻隐之心呢?悲悯之情呢?感同身受呢?

  她同这位老人,不是有着血缘之亲吗?

  为什么会这样冷冷的、高高的、远远地,只是看着?

  这不是钟若萤本人的意志,她几乎能够立即断定,这种旁观者才有的姿态,应该是属于秋语蝉的。

  钟若萤的皮囊骨血,秋语蝉的三魂六魄。

  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她才能把这二者清晰地辨别开来。

  “四郎,四郎,你快说,可惜什么了,啊?”

  老奴几乎要给她跪下了。

  严先生的眼睛里,冰火汹涌,面色更是白得吓人。

  若萤定定地瞅着他,语气平静得就像是在讲述一个老套陈腐的故事:“那孩子长到六七岁的时候,因病夭折了。因为受不了这种打击,孩子的母亲就此一病不起,半年时间不到,就没了。从此,身后只留下了一个女儿,被冠以他姓,很好地抚养长大……”

  “没了?……”

  严先生喃喃着,像是元神出了窍,对于后头的话置若罔闻。

  若萤不禁皱了下眉头,将手上的茶盏“砰”地放回到桌子上。

  死者长已矣,生者常戚戚。

  这一刻,她为自己的母亲深感不忿。

  在这些人的心目中,到底有没有母亲的存在呢?还是说,她的表述有问题,未能引起他们的注意?

  而且,现下哪里是缅怀亡人的时候?她来这里,难道就是为了报丧?

  他们还想不想知道,究竟杜先生和她之间,有什么关系不?

  她起身走向门口,最终停在了一片光芒里。

  夕阳将她的周身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色,单薄而笔挺的身形,似乎正在一点点地融化。

  没有人知道她要做什么,所有的目光都受到了她的牵引。

  她那个姿态,是那么地引人注意。

  也许,这正是她的意愿。

  她的存在,不应被忽视;她本人,有着远远超乎已故之人的重要性。

  严以行想到了这一层。

  他的神色瞬间变幻了数次。

  “你……”

  他欲言又止,心绪复杂如褴褛。

  若萤截住了他的话,淡淡道:“晚辈说过,杜先生肯箪食瓢饮于僻壤,只为了等晚辈。严老可知,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他对自己的如夫人心怀愧疚、心念旧情。因为他从晚辈身上,找到了一丝慰藉。”

  她解下背后的幂篱,以边沿半遮了口鼻,只余一对眼睛在外,被乌发雪肤衬得格外醒目。

  “家母曾不止一次说过,晚辈身上有一处,像极了晚辈的外祖母和没来得及长大的小舅舅。而杜先生,也早就发现了这一点。听说相术上有个说法,说碧眼之人多谋略、有大器。——严老先生,晚辈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请您老为晚辈、好好地相上一面呢?”

  她眨了眨眼,幽青的眸色里,严先生的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颤栗,说出的话,就像是落地的豆腐。

  “你是……是……你这对眼睛……碧色的眼睛……莫非……莫非……”

  若萤一动不动,宛若木雕。

  “为为?……二妹?……”

  听到这两声轻唤,若萤如释重负,冲着那位瞬间风烛残年的老人,嫣然一笑。

  PS:名词解释

  兵解:旧称学道者死于兵刃为“兵解”,意谓借兵刃解脱得道。

  晋代葛洪《神仙传郭璞》:“敦诛璞……殡后三日,南州市人见璞货其平生服饰,与相识共语,非但一人。敦不信,开棺无尸,璞得兵解之道。”

  唐代黄滔《祭先外舅》:“愚輒疑道家有形全、气全、兵解、木解,考斯事矣,或其义也。”

  《儒林外史》:日中尚未逃兵解,世上人犹信《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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