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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0章 艾清心曲


  再来世子府的时候,李祥廷终于将大病初愈的朴时敏给捎了来。

  当若萤摸到他氅衣上的狐毛领子时,禁不住心下大恸。

  倒是朴时敏,来之前得过李祥廷等人的再三叮嘱,要他尽可能表现得开心一点,千万别惹四郎伤心,尤其是别弄哭了他,因为那会加重他的眼疾。

  因此,当久别重逢,虽然心情澎湃,但朴时敏到底还是忍住了汹涌的眼泪。为安慰若萤,只管重复着“我没事”“我很好”这样的话。

  若萤万分自责。

  虽然之前朴时敏跟她说过“一体两命”的话,但在她的潜意识中,对此始终是半信半疑的。

  以前就有过她受伤、朴时敏有损的事情发生,她也更多地归结于偶然性。

  但这一次很不同。朴时敏用他切身的经历,给她重重地上了一课,让她打心眼儿里开始正视起两人的关系。

  当她身陷火海、命悬一线之际,百里之外的朴时敏感应到了她的危难,突发心疾、晕厥在途中。

  当时,静言就在一旁,却怎么也诊断不出病因来。不得已,只得赶紧折返回城,请医问药。

  结果,医生看了一个又一个,各说各有理,却始终给不出一个统一的、准确的诊断结果。

  朴时敏这病症发作得突然,恶化得也很迅速。不省人事的同时,还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发热、呓语、痉挛。

  本着“活马当死马医”的原则,几位医生先后开出了不同的药方。几种汤药灌下去,却如泥牛入海,统不起一点效用。

  直到金半仙出现,才用阴阳术将要死不活的朴时敏给扶了起来。

  而这段时间,若萤恰也在生死边缘徘徊。

  金半仙说,假如当时朴时敏在场的话,以他的能力,完全可以替她挡下这一场灾厄。

  作为一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阴阳生,朴时敏不但能够驱神役鬼走阴阳,必要时,还可以呼风唤雨偷天换日。

  只是,实现这一切需要付出些相应的代价。

  在若萤没有出现之前,这些事是被严令禁止的。但是有了若萤,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朴时敏可以逆天而行,虽然最终难免会受到重创,但只要若萤还活着,他就死不了。

  死不了……

  这对于寻常人而言,再寻常不过的要求,却是朴时敏最奢侈的拥有。

  每每想到这里,若萤就会心痛得喘不过气来。

  与其说朴时敏惜命,倒不如说,为了她的平安,他愿意受尽所有的苦难。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肯为她付出这么多?

  关于这一点,不光是她醒悟到了,所有人都明白了。

  现在,整个山东道的人都知道,四郎和敏公子关系匪浅。对于敏公子和四郎之间的过密言行,众人不约而同地从心底给予了默许。

  这种天定的缘分,凡人岂敢有违?

  再经历险,朴时敏对若萤的依赖感更加强烈。嘴上有模有样地安慰着,两只手却环住她的身子,整个脑袋都埋在了她的怀里,像是寻求温暖的小兽。

  虽说他长了一幅不老的模样,可到底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

  所以,这情景怎么看、怎么诡异,在场的众人禁不住面面相觑、深感无力。

  最后,还是做兄长的李祥廷打破了僵局:“朴兄,你轻一点吧。他还没好利索呢。”

  朴时敏扭了下身子,越发扎得深了。

  李祥廷最不耐这种卿卿我我的事儿,上前一步,伸手抓住朴时敏的后领,将他从若萤的身上拽下来:“等我们说完要紧事儿,你再跟你的‘另一半’磨唧吧。”

  他一直没把朴时敏当大人看,以前是,现在更是。

  既然他跟四郎是“同命异体”,那么,就是他李祥廷的兄弟。不管虚长多少岁,都要尊重他这个二哥、听二哥的话。

  他的硬朗霸道是朴时敏无力抗拒的。

  很多话,憋了很久,李祥廷早已是不吐不快。

  而他要说的,也正是若萤亟需了解的。

  “宝山会”一案基本上已尘埃落定。

  当日,由登州卫指挥使陈松龄率部,协同济南知府李箴的人马共同围剿,当场捉拿了涉事的人员约三十余人。

  然后,从这些人身上打开缺口,顺藤摸瓜,最终锁定了宝山会的会首朱猛。

  只是可惜的很,当陈李二人赶到元凶的落脚点的时候,却发现嫌犯已经畏罪服毒自尽了。

  稍后,从嫌犯家中的地窖和密室中,搜出了大量的金银财宝,足足装满了三个大箱子。

  当中更有名人字画、西洋玩意儿、异国香料无数,最终动用了五辆马车,方才得以运走。

  面对如此来历不明的巨额财产,如若朱猛不死、就算浑身是嘴,怕也无法给自己洗清这重大的犯罪嫌疑。

  尽管这个人十分贪婪,但陈李二人却都不好多说什么的。

  因为,实说起来,这件案子陈李二人算是越俎代庖了。朱猛是鲁王府的人,涉案的罂粟园位于王府的领地内,此事该当如何处置,理当由王府裁定。

  ……

  “多亏你那块令牌……”说起刚刚过去的那一场激战,李祥廷依然斗志昂扬,“要不然,还真是不好办呢……”

  别说进王府园子里抓人了,就是想踏进王府的领地,也是相当困难的一件事。

  行动前,总得先跟鲁王请示一下吧?

  等到鲁王这边调查清楚了,恐怕黄花菜都凉了。最后就算能抓住朱猛,他聚敛而来的那些财物,只怕也老早给转移开了。

  “他们说,那个朱猛跟钟家有关,是真的吗?”静言问得很谨慎。

  若萤点点头。

  宝山会上,她见过朱猛,正是那个脖子粗短、脑袋像是一个倒扣的泡菜坛子模样的男人。

  朱猛,朱孝的亲弟弟。朱孝,神秘而了不起的钟家五姑爷。

  是什么原因,让他拐走了五姑姑呢?父母之命呢?媒妁之言呢?

  神秘的人,神秘的婚事,远在合欢镇的钟家老宅究竟对此了解有多少呢?

  朱孝和五姑姑钟德良,应该都是不走寻常路的。这是否可以认定,这两口子具备着不同寻常的见识与胆量呢?

  亲弟弟成立了宝山会,垄断了山东道上的鸦片生意,不知道做兄长、嫂子的,是否知情?

  也许,只有死去的朱猛才能回答这个问题吧。

  朱猛死了,死得很是时候,也很不合时宜。

  朱猛死了,据说朱孝痛心疾首,认为都是自己的错,平日里缺少了对兄弟的管束和关注,未能及时地察觉其异动、防患于未然,结果不但害死了亲弟弟,更玷污了王府的好名声。

  他恳求主子重重地责罚他,声称只要能够挽回王府的声誉,任何的处置,他都愿意接受。

  有感于他态度诚恳,又念其世代忠诚,鲁王并未对其深责,只罚了半年的俸,勒令其禁足反省。

  此事就算是了结了。

  至于说王府之外的案情要如何决断,那就是地方官的本分了。

  “当时,我还真怕你们家会受到牵连……”

  李祥廷说出了在场众人的心声。

  若萤默然不语。

  从她决定要歼灭宝山会的那一刻起,她就与朱孝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此案怎可能完结?一世的殊死相搏正在展开。

  她根本就不待见于五姑姑,这么一来,五姑姑两口子怕是恨不能吃她的肉、喝她的血。

  难怪五姑姑衣锦还乡时那么风光,几大车的财物呢,那得是几辈子的荣华富贵?

  而她却终结了这一切。试问,这跟杀妻夺子有何区别?

  朱猛做了什么,钟家老宅的人或许真的不知道。但是,她对五姑姑、五姑父做了什么,很快的,这一消息就会传到老宅里去。

  三房与老宅的关系,势必会更加地不可调和。今后,她将很难孤军奋战。她必须、也不得不将所要面对的危险告知家人。

  每个家人,都是她的软肋。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她没有如山的脊背、天阔的羽翼,能够以一己之力,庇佑家里的每一个人。

  所有人,都不得不学会自我防范与保护。

  是她给他们造成了这些负担……

  世间事,最难心想事成。好心办错事、狗咬吕洞宾的意外总是层出不穷……

  几根细长的手指拉起她的手,紧跟着,手心里多了两样沉甸甸的东西。

  若萤不禁微笑起来。

  从前,陈艾清根本连碰都不愿碰她,今天倒是很难得地肯拉她的手了。这是否表示,他又朝着成熟迈进了一步?

  他交还了她的匕首和令牌。

  冰冷之物犹带着属于他的体温。

  “艾清不要怪我。”

  不是她故意与他唱反调,实在是因为当时情况太特殊、太严峻。她的脚伤得太厉害,根本动弹不了分毫。

  要么独活,要么同归于尽。

  如何能将损失降至最低?身处绝境的她做出了本能的抉择。

  “我可没有你们想的那么伟大,只是习惯了权衡利弊、计较得失。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如果艾清你当时没有用,我想,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舍弃你。”

  陈艾清给噎住了。

  这一刻,没感到羞愧,只感到一波波的难受。

  都这么个惨状了,这个人竟还是如此地强势硬气,真是一点也不可爱!

  明明,他还想着要安慰两句来着;明明,是那么地渴望看到他柔弱的一面的;明明,他有好多的心里话想要说出来;……

  说他事后是多么多么地伤心、多么多么地忐忑。

  那样的心情,哪怕能够透露出一点来,也是好的。

  但是,看眼下形势,对方显然并不打算接受他的歉意。

  说得更好听点的话,对方之所以拒绝得这么彻底,其实是不想让他产生负罪感。

  生死、好歹,都是钟四郎一个人的事,于他陈艾清无关。

  只是这么做,当真能让人心里好过吗?

  这种做法,到底是太自我,还是太善良?如果是出于好意,那么,他是否已经感受到了来自他心底的悔恨与悲痛?

  他曾数次踏上那片废墟,中宵风露冷,叹息徘徊久。

  大火过后,士兵们自瓦砾堆中扒出许多残缺不全的骸骨,到底也不知道那都是谁的。

  而当时他能想到的是:倘若不是抢救及时,四郎一定也会变成那个样子。

  这不是他要的结果,虽然他无数次希望四郎能从眼前消失,但也仅限于眼不见为净,而非这种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的天人永隔、人鬼殊途。

  四郎明明得救了,他却依然心痛得无处排遣。那痛楚,远胜过曾经的鸦片之毒。

  四郎说的对,中毒不可怕,戒毒也不难,人生中,还有比这些更辛苦的遭遇。

  是心魔。

  是四郎。

  他拔出了那把活命的匕首,对着星辉细细端详。清光泠泠,极透又极深,极柔又极利,像极了四郎的一对眼睛。

  曾刻意地疏远、疏忽那个人,却不知在何时,已被其占据了记忆的大片领地。就如同这把打造粗糙的匕首,之前曾经历过那些曲折波澜,一直视自己为“外人”的他,居然也能够如数家珍:

  这把凶器,曾经砍削过木杖,打通了一座荒凉寺院与红尘的通道;

  曾经宰杀过雉兔,满足了贫苦之家的口腹之欲;

  曾经驯服过烈马,谋取到了一家子的生息宽裕;

  曾经捅伤过自己,以一己之力,镇抚一方、匡扶了正义;

  ……

  就如同其主人,以稚嫩无害的游戏之姿,行走在万丈红尘中,于别人的漫不经意中,酝酿着一场又一场的翻云覆雨。

  就如同其主人,渺小如天际繁星,却自有着划破苍穹、璀璨双目、惊心动魄的能力。

  这把匕首,在最绝望的困境中,赋予了他不尽的勇气与力量。当他怀揣着它穿越漫漫长夜、孤身狂奔于荒郊野道时,竟不曾有一丝彷徨。

  因为感觉四郎就在身边,在耳畔,气息温热清晰可闻。

  那一刻,他才发觉,原来四郎一直不曾离开他须臾。四郎一直在他的心里,像一枚楔子,一旦拔除,那种疼痛可能比戒毒更加难以忍受。

  愿意不愿意,四郎的音容笑貌都已经深深地镌刻在了灵魂里,随着呼吸加深,倍加真切。

  四郎说:艾清,就算我们成不了兄弟,也不要变成敌人。我们可以一起守护二郎,是吗?

  他心里说好,是答应会好好对待祥廷。至于要跟四郎做朋友、还是做对手,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想明白;

  四郎说:艾清,其实你很嫉妒我。

  他很气愤,一如被踩到了尾巴的猫。因为自己掩藏得很好的心思,居然给看穿了。

  明明他比四郎大那么多,可在四郎面前,却感觉自己像个孩子似的,时不时地会遭到四郎的戏弄、非礼。

  而他对此,竟无力反抗。

  也许不是不能抗议,只是心下隐隐地不想挣扎。

  隐隐地,早就有了预感,预感到一旦他伸手推开四郎,从此之后,将有可能再也无法触碰到四郎的一根毫毛。

  四郎对待他的方式,是他以往未曾体验过的亲昵散漫。

  作为陈家未来的当家人、唯一的嫡子,自小,他就被教育成了一个老成持重、不苟言笑的模样。

  隐忍和威严是他的标签。像李祥廷那样的张扬恣意,是被严令禁止具备的不合时宜。

  在家中,庶姐妹们与父母的关系,反而更像是亲生的。而他这个亲生的,跟父母却像是上下级。

  进退,言语,不可以随心所欲,要时时刻刻表现得沉重、老练,如此,才不会给人看轻、小觑。

  可事实是怎样的呢?

  他渴望着被关注、被依赖,甚至是被数落、念叨、抚摸。

  看着四郎和祥廷粘粘糊糊,他感到十分烦躁。不是烦四郎吸引了祥廷的目光,而是因为那两个人之间的互动,令他感到刺眼、闹心。

  他们两个可以自然而然地牵手、拥抱,甚至像猫狗似的蹭来蹭去扭来扭去,为什么?为什么要差别对待、不肯给他这样的依恋和信赖?

  如果可以,他也想抱一抱四郎,掂一掂他的分量,高高地抛起来又接住,听他又惊又怒的喝斥,听他连名带姓地骂他混蛋。

  孩子家软软糯糯的声音,好比是裹了棉花的如意,用来捶打身体、活络筋骨,实在是最舒服不过了。

  祥廷能做到的,他也一样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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