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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8章 山门小坐


  呼吸忽然一窒,却是给对方捏住了鼻子。

  “你倒是说说看,他是怎么个高明法儿。”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她在想些什么?眼神那么迷离。原本就深得映射不进光亮去,这一走神,越发地云山雾罩叫人寸步难行。

  若萤吃痛地扫开他的手,没好气道:“开头没有人知道,直到有一年夏天,他爹从地里干活回来,想舀瓢凉水喝,结果一揭开水缸盖子,差点被一张惨白的人脸吓掉魂,才破解了那位仁兄百战百胜的奥秘。”

  朱昭葵奇道:“水缸里?那岂不是……”

  家里的人岂不是在不知不觉中喝了无数的“洗澡水”?

  “那可不。他也真够聪明的,为了透气,嘴里还叼着麦秸杆。不过,那一次他可真是给揍惨了。那哭声,把一条街的狗都吓得夹着尾巴缩在角落里嗷嗷叫……”

  朱昭葵终于忍无可忍地大笑起来。

  乡野平民家,竟然有这么荒诞好笑的事情,直是比戏台上演的还热闹。

  荒唐、匪夷所思、好笑又好气,但不可否认,确实有暗藏着智慧。

  越寻思那画面,就越是觉得滑稽,笑得就越是收不住。

  最终,他跌坐在了落花重重的台阶上。

  “高,确实高……”

  若萤嗔怪地扫他一眼:“作死了好么!白花花的一张脸,要换做是个老人家,不得当场给吓得见阎王去?”

  朱昭葵揩了揩眼角的泪花,连连摇头:“不不不,这是人才。简直太有想法了,像你。”

  若萤冷冷道:“这种游戏,我可真没玩过。也没那闲功夫玩儿。以前家里穷,我娘每天要为三顿饭操心,一开春,就得算计冬天的棉衣。到了冬天,又开始忧心夏天的衣衫。一丝一缕、一根柴火,都要精打细算。我们帮不上忙,可是剜菜喂鸡、扫地抹灰洗衣裳这些活儿,都是我们的份内之责……”

  到农忙时节,还要去地里帮忙,播种子、埋土、浇水、锄草、学着割麦子、捆麦子、搬运、拾麦穗、刨草根……

  麦秸草好比芒刺锯子,每每在身上、脸上,留下道道伤痕,遇上汗水,简直如同刀割火烧。

  还有那坚硬的麦根,任你再仔细,也难免被戳破脚、扎破手。

  庄户人没资格金贵。受伤了,能忍就忍。忍不过了,就地掐两片大蓟,在掌心里搓揉烂了,糊在伤口处。

  忍住了那尖锐的刺痛之后,伤口就能够痊愈得快一些。

  但说来说去,终究还是要吃些苦头。

  春一季、夏一季、秋一季,给人一种总也熬不出头的感觉。

  “最怕收割豆子的时候。有一种豆虫虎,冷不丁地就要吓人一跳。不是好吃的那种,是一种彩条纹的肉虫子,样子有些狰狞……”

  豆秸很硬,每次抱豆秸的时候,心情都很纠结,怕刺、怕扎,却又不得不做那些事。

  要说期间最大的乐趣,莫过于捉蝈蝈玩儿了。

  跟手巧的讨个草编小笼子,把蝈蝈养起来,唯它吃菜叶子、葫芦花,可以一直存活到秋风凉。

  或者是看人放水灌田鼠。捉住的田鼠会当场给烧了吃掉,香飘九州。

  田间空阔,就是最大的乐园,可以任性地跑一跑。小孩子的话,也不敢往水边、林子里去,怕爹娘找不到,回头挨骂挨揍……

  可以肯定的是,这些乡野间的经历,是属于这具身体的。而她的另一半灵魂,则完全没有儿时游乐的记忆……

  钟若萤也好,秋语蝉也罢,他们都失去了一些东西。也许,正是因为失去了这部分记忆,才使得这两爿灵魂得以融合成一个?

  关于这一点,她自己是无可奈何了,但是朴时敏或许是知道的。

  知道却不肯说,足以证明那人的狡猾。

  人不可貌相,不光是朴时敏,这世间的每个人,都是值得小心提防的……

  朱昭葵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的侧面,看她在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好比念诵书上的传说,神情平静得仿佛一霎的微风拂面。

  一切都像是落满尘埃的前生,遥远得不再有一丝温度,也不再有清晰明丽的色彩。

  他为自己的这一触动感动心惊,为她对于那些明明并不怎么快乐的往事的淡然、也为那份极热又极冷的沧桑。

  老气横秋的人,多少有些可笑。但是他却笑不起来,一味地只想感喟。

  做得到这种程度的淡漠,想必也是一种境界吧?

  不知道她是如何想开、看透的?

  相比之下,他惟有钦佩。

  “我说你不像个孩子,可能是因为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玩耍过?可是现在不是不一样了吗?你还在忙什么?读书?射箭?发家致富?我看你手上的茧子,好多都没有了。”

  若萤微微一笑。

  原来刚才揉她的手心,是为了这个。

  这个人,倒也细心。

  “劳力者,治于人。治人者,劳心。”

  她回答得颇为忧郁,而他却笑得越发明朗:“听李夫人说,你们而今过的也很不错了,还要怎么着?”

  “弟妹的功课需要督促,这活儿不算轻松吧?这可是我娘交待下来的任务,怎么着也得给家里省下这笔束脩。”

  “那是令堂相信你吧。”

  本身还是个孩子,却能够肩负起教导弟妹的重责,单凭这一点来说,就比他强,也比他认识的人强。

  不觉得自豪,反而越发沉静:“要操心的事接二连三。先前家里又添了丁,各方面都要人照料,想轻松都轻松不起来。”

  朱昭葵仔细地端详着她:“多个小兄弟,很高兴?”

  若萤难掩眉间喜气:“嗯。萧哥儿小时,我还没有什么记忆。待他稍大些,对他有十分严厉,导致他比较怵我。跟我的关系,总不如跟我大姐、三妹那么亲近。但是这小弟弟不一样,他是我捡回来的,名字也是我取的,感觉就好像是自己的所有物,时时刻刻都记挂在心里。那么小小的一个,软软的,像面团。真正是捧在手里怕化了、用劲大了怕折了……”

  好像是破土的种子,娇嫩地经不起一点风吹雨打,却有着神奇的魔力,一天天在长大、每天都有新变化、每每给人以惊喜与希望。

  “这种感觉,也许只有最虔诚的农民才能体会到,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大概就是这样的心情……”

  朱昭葵轻笑道:“真没想到,你还会照顾小孩子。”

  “书上学来的,加上坊间听来的。一代一代,不都是这么长大的?再说,有我娘和姨娘她们在,又有季叔叔随时检查着,基本上不用太担心……”

  又跟他解释这位季医生,说是街面上的邻居,人很老实。先前闹水灾的时候,他出药出力慷慨解囊,差点累得自己的妻儿老小吃不上饭。

  “我娘都说他,太老实了,容易给人欺负。说个‘不’字那就有那么难?不过,拒绝也是一门学问,估计他那种人一时半会儿学不会……”

  “哦,有道理。”

  拒绝也是一门学问……

  希望这话没有别的寓意,因为同样的话,他的郡主妹子也经常跟他讲,说他太老实,所以跟人打架总处在下风。

  这个“人”指的是谁,不需明说,大家心知肚明。

  一提起那孩子,若萤自己都未曾察觉,自己的话有点多:“我娘亲自给小弟弟做吃的,煮糊糊、熬粥、烧芋头。家里的芋头,现在是小弟弟一个人的口粮,谁也不许偷吃。听说喝牛乳羊乳有好处,外祖父特地跟人订了羊乳,每天一瓶子。开头一天,小弟弟拉了一天的肚子,可把我们吓坏了。不过好在第二天就恢复了。不得不说,那东西真养人,眼瞅着人长得飞快不说,还特别结实。我们街面上的人,没有不喜欢他的。我娘说,他比我们姊妹几个加起来,还要乖……”

  顿了一下,不胜神往道:“出来这几天,他一定又长进了,那么聪明,早早地就能学会爬学会翻也不一定。大概到年底前,就该学着走路了……”

  受到感染的他,不由得放软了声音:“你给他取了个什么名字?”

  “天生。”若萤扬起下巴,不无骄。

  天生我材必有用。

  天许长生,一世平安。

  不是生无所用的弃儿,是天之子、应时而生,有朝一日必定会有所作为。

  “真是个好名字……”

  寄予了赐名者的强烈厚望,然则所愿必将会变成现实吧?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花雨簌簌,缠绵不尽。

  花影深处,隐隐传来说话声。仔细辨别,一个是腊月的,一个是朱诚的。

  若萤就问道:“世子是来拜佛的?”

  家里出了那么多事,确实该找点慰藉。

  “哦,随便走走。”

  “嗯。这个季节正宜踏青寻芳。我也跟祥廷二哥说好了,再逛一逛就家去。前两天听说,有一处玫瑰园很有名,特地跑了去看。结果差点给人放狗咬到。祥廷觉得过意不去,寻思着带我去个好玩的地方,权当赔罪。其实不用的,不知者不罪。当时,谁也不知道那个地方不寻常……”

  难得听她诉苦,朱昭葵就有一种想要帮忙的冲动:“不寻常?为什么这么说?”

  若萤瞅了他两眼,确定他是真的好奇,便轻声道:“听说那是王府的地皮,禁止外人进入……也不立块牌子,又没有扎上篱笆,外人谁知道?所以,这个事儿也不能全怪我们……”

  朱昭葵凝神想了想,并不能十分确定:“你说是王府的玫瑰园?好像是有这么个地方。大概距离这里不远?以前恍惚听郡主说过,她挺喜欢那花儿。当时我还在寻思呢,她那里怎么会有一阵子到处都是大瓶小瓶的玫瑰?八成都是从那边庄子上采来的……”

  看她螓首微垂,似乎有些不能释怀,他便安慰道:“那种地方,只等花开,远远看看就好。进去的话,小心给蜜蜂蜇。一抓一把刺儿,不是好玩儿的。”

  “是,知道了。”若萤懒洋洋道,“自家的事,世子好像都不大清楚?”

  不操心的人,所以才会长那么高。每天好吃好睡长好膘,面相上就会呈现出圆满的样子来,这就是所谓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吧?

  朱昭葵听她与其中颇含讥嘲,不觉好笑道:“事必躬亲的话,就是十个诸葛亮,也要给累死。王府的庄子虽然多,但各处都有专人负责管理,不用担心的。”

  若萤点点头:“我只是想,世子既擅无声诗,于这花花草草上,肯定会情有独钟。现成那么大一片玫瑰花,又不远,就没想过去写写生?不知道世子的花鸟都是如何画出来的?别不是已经达到了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的境界了吧?”

  话没说完,脸颊上就吃了他轻轻一拧:“你在笑我闭门造车?”

  “岂敢!”

  若萤捂着半边脸,神情有几分恼怒:有话不能好好说么?非要动手动脚的。她和他的关系还没达到那么亲近的地步吧?这人真是一点也不庄重!

  这些活在人上的人,真是任性得叫人生气!

  朱昭葵却觉得她这个微愠的表情很好,于是又得寸进尺道:“你又不是没看过我的画,依你说怎么样呢?”

  这一问听似随意,实则分量不轻。

  几乎是在同时,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回想起蝠园无涯斋里的那段时光来。

  曾经躲躲藏藏只觉得度日如年,而今却只恨流光如梭。

  朝夕相处让彼此的平静也好、痛苦也罢,无须言说便能深深感知。

  她不会知道在她昏迷的时候,他状若泥塑一般的深深凝视、紧紧拥抱;

  而他也不知道,当他挥毫泼墨物我两忘的时候,捧着书册的她正将他的形象一点一点沙漏般堆积在心底。

  刻意的铭记,往往会成为躲避不及的负累;而无意中的回眸,却每每成为最隽永的记忆。

  当此时,旧事重提,用意为何,两个人心下都了解。

  若萤明白这一点,却不打算给予过多的欢喜与温暖。她知道自己在这方面过于苛刻冷酷。倘若能温和一些,或许她的命运会有更大的不同。

  但是,秋语蝉的记忆告诉她,不必低头陪笑,她的人生一样能够拥有很多。

  从心而行,遵循着潜意识而行,或许才是最安全可靠的吧?

  老天给了她重生的机会,应该不会是想制造出一个祸国殃民的家伙来吧?

  所以,温情也好、疏冷也好,都须仔细计算。不让人心生绝望,也不让人一场空欢,这才是负责任的人生。

  王世子想跟她索要一份安慰,她不是不想给,只是需要斟酌一下亲疏冷热。

  不及则伤心,太近则暧昧。

  对于两只刺猬而言,如何能够安然无恙地相处,距离是必须要考虑的头等大事。

  “就我个人而言,更偏爱水墨山水,其次是大写意山水……”

  单纯的讨论学问,不要掺杂过多的私人情感,不温不火,或许更加合适一些。

  一听她这话,朱昭葵倏忽就是一笑:“果然呢……”

  她的胸怀,果然不是半亩方塘、一角瓦舍所能包容的。以稚子之龄,在这乡野城郭之间穿梭,不说胆子奇大,就是往来所闻所见所思,就已经超越了同龄人的学识范畴。

  而她,只怕是并不满足于此。

  济南城的最繁庶处,无非是鲁王府。可是又怎么样呢?

  这孩子前后进出过两次,又如何呢?什么金碧辉煌,什么壮丽宏阔,什么庄严肃穆,通觑得如同等闲。

  该有的惊叹,没有;该有的惶恐,不闻;该有的自卑,更是不见。

  他就好奇得不得了,好奇她到底是什么东西做成的?

  除非是木头人才会有这样的反应吧?可事实是:她根本就不是个迟钝的人。

  他能感觉到她有意无意地避让。他对此更加疑惑,到底是出于何种心态,让她对他始终保持着距离?

  倘若想要躲避,大可以躲得更远些,彼此老死不相往来就是了;

  倘若想要利用他的身份与地位,只要一句话,就能让他欣然奔走。关于这点,她应该是很清楚的吧?

  果然还是年龄的缘故,在彼此之间划开了一道鸿沟吗?

  果然是境遇不同,无法做到心神合一吗?

  然则“高山流水”的美谈又该作何解释?

  起初若萤只是想给出一些坦诚,但见他若有所思、神情之间说不出的恍惚,似乎有所失意又有几分不甘,她忽然就有些后悔自己的实话实说了。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个人最经常画的,是人物。

  水墨人物,写意人物,工笔人物。

  而她,却偏偏钟爱着山水画。

  这也算是“道不同”吗?

  PS:名词解释:国画

  水墨画可分为:水墨(彩墨)人物,(彩墨)水墨山水,(彩墨)水墨花鸟。

  写意画分为:写意人物,写意山水,写意花鸟。以技法分为小写意、水墨画法的大写意。

  工笔画分为:工笔人物,工笔山水,工笔花鸟。以配色则分为工笔淡彩、工笔重彩。

  花鸟画分为:禽鸟画,花卉画,走兽画,蔬果画,草虫画,鱼虾画。

  人物画分为:道释画,仕女画,历史故事画,肖像画,人体画,风俗画,高士画。

  山水画分为:青绿山水,浅绛山水,金碧山水,水墨山水。以技法则分为泼墨山水,工笔山水,写意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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