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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章 羊入虎口


  果然,一提起在县衙供职这个事情,那位一直扮演着青龙偃月刀身份的陈指挥使冷冷地开了口:“在县衙是做什么的?”

  这口气,十分地冷酷、无情。

  若萤并不生气,她知道,武夫大抵都是这个德行的。若是慈眉善目、和颜悦色,哪里能够镇得住成千上万的士兵!

  “回大人,家父是县衙里力气最大、做得最好的轿夫。家父抬的轿子,爬山、过河都不带颠簸一下子的。”

  若萤的回答,骄傲而高亢。似乎并不明白,这背后代表着什么。

  辛苦。

  苦力难做。做得好的苦力,更要付出不知道多少的汗水和辛苦。

  四下里的宾客主仆相加,没有一百、也有二百,此刻却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心,都被这个孩子自豪的宣言撞得有丝丝地疼。

  以父为荣,不管父亲是做什么的,对孩子来说,都是正大光明的。父亲的形象,是高大的、光明的。

  做人要勤勉,做人要正直,做人要坦荡荡。

  比起那些爱慕虚荣、追逐富贵的,这孩子的赤子之心实在是可敬可佩。

  陈指挥使的眼皮子跟着跳了一下,无动于衷的内心里,悄然滋生出一丝感动。

  若是他有这样以父为傲、为榜样的孩子,再苦、再累,也会甘之若饴吧?

  人活着,不就是为了得到别人的认同吗?

  “不管做什么,必须做到最好。很好。”

  这句话,是对老三的一种肯定。

  出自一个高官的口,分量不轻。

  周遭的人,全都听见了。

  听见的人可能不会有什么感触,但是,这话要是让孙浣裳听听,他也会麻木不仁吗?

  “小人代家父,谢大人夸奖。”若萤不慌不忙地再次行礼。

  有道是“礼多人不厌”,原本众人见她衣着简朴,只道是个寻常的乡下小儿,不料见她彬彬有礼,言谈举止落落大方,倒比正经学堂里的儒生还有风范,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无形之中,好感增加。

  “小人上有一个姐姐,下面有个妹妹、一个弟弟。小人的祖父钟善文,乃是合欢镇的老人。小人的族兄,现在县学里读书,也是今秋应试的生员。大人还想知道些什么,小人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的意思很明确:她虽然是农户出身,但也是有点背景的。

  家中好歹有俩秀才,一个是钟老太爷,一个是若芹二哥。

  秀才是什么?被允许可以见官不跪的秀才,那是一个国家潜在的栋梁。跟普通的农户,那可是截然不同的。就是看,也要高看那么一等。

  “你读过书?”李箴对她,越来越感兴趣了。

  而这,正是若萤的目的。

  爱屋及乌,必然就会对一些过错选择性失明。

  她当街告状的罪名,大概可以大化小、小化无了,那一顿板子,大概不用吃了。

  “三纲五常、人伦道德,不敢不尽心学习、尽力而为。”

  这回答呆板严峻,却最具威严。

  “你这伦常,可是有些激进冒险哪。”李箴起了逗弄之心。

  若萤坦然道:“事有轻重缓急。是君子,当审时度势,有所为、有所不为。贪生怕死、明哲保身,岂是仁人志士所为。”

  “你的授课先生是哪位?”

  “小人家贫,不曾正经拜过先生。小人所学,不过是取之于众。”

  “取之于众?”

  不光是李箴和陈指挥使,就连旁边看热闹的几位文武官员,也不由得参与进来。

  来吧,来吧,一起来讨论吧。人越多越好,最好让整个山东道都知道这件事。

  “民为贵。”

  言简意赅的一句,瞬间撼动众人。

  就这一句,足以让人相信,这孩子非但不是白丁,小小年纪,怕是已将四书五经读过了。

  “民如水,既能覆舟,也能载舟。上善如水,何其大、何其美、何其深邃,可学习、可借鉴、可从流,就是不可等闲视之。”

  “啪啪啪!”

  李箴禁不住鼓起掌来。

  掌声突兀而清楚。

  片刻的经静寂后,四下里掌声成片,叫好声不绝。

  不管是逢迎李大人,还是真心欣赏她,都不重要。

  这一刻的光荣,已经写入她的人生,足以将她从一个普通的平民,升华到一个万众瞩目、备受推崇的位置上来。

  记得她跟大显说过一句话:佛靠金装,人靠衣裳。酒香还怕巷子深呢。

  茅庐里的诸葛亮,期待着刘皇叔的三顾;渭水边的姜太公,等待着周公旦的垂询;深渊里的神龙,蓄谋着九天上的恣意。

  说到底,为的就是个名。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话,可是先贤圣人早给出的定论。

  “钟若萤是吗?你今年多大?”李箴眼睛发亮、笑容和蔼。

  这名字,他记住了。

  “回大人,小人要是能过完年,就九岁了。”

  听这话说的!这是什么意思?

  看她这样子,生龙活虎的,怎么能过不去年呢?

  还是跟她的状纸里说的那样,合欢镇一带的洪灾,已经到了灭绝人寰的程度了?

  李箴将手中的状子递给了陈指挥使。

  “钟若萤,你这些话,是谁教的?今天这件事,是谁的主使?”

  李箴到底还是有几分怀疑,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竟然能够想出当街告状的辙子,光是这份胆量,就很叫人诧异了。

  再听她说的那些话,乍听好听,实际上呢?句句都是坑、字字是绳套,哄着人往里跳。

  那位杨县令,可不就中了圈套吗?

  她大概是对县令本人不抱希望的,所以才会把事态扩大化,杨县令就算想徇私舞弊,怕也难以堵住这满大街的攸攸之口。

  人言,可畏哪。

  从她尚未出现,就已经做好了一环扣一环,颇有几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味道。

  这些事,若是背后没有高人指点,就凭这么大大小小几个孩子外加俩吓傻了的卖唱的,凭什么做得到!

  若萤无奈地笑笑:“大人若是不信,不妨将小人的父母姐妹以及乡里乡亲全都拘了来,逐一审讯。若有半句谎言,小人愿受五雷轰顶之责,堕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这诅咒,极狠、极毒。

  她郑重地说来,不迟疑、不怯懦,一字一字,字字清晰入耳,绝无玩笑轻率之意。

  若非逼到了绝境,何至于此!

  李箴心下就有几分后悔,觉得自己行事过于严苛了。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一个孩子而已,逼那么紧干嘛!

  “那么,陈兄什么意见?”他转而问陈指挥使。

  陈指挥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用冷冽掩盖了欣赏:“连个‘求’字都不用,就能让本官走这一趟。钟若萤,你也算是个人才了。”

  可不是么!明面上说的多好听的,你不信,情管抓我的家人来。要抓人,总得下乡吧?平时请都请不到的人,居然自动送上门去。

  这法子够不够聪明?

  真要是到了下头,可就掉进她挖好的深坑里了。

  抓什么人?现场那洪水,还不够他们看的!

  到那时,钟老太爷的手再大,怕也着不住天了。

  高、实在是高!

  若萤容色不变,但是言行却承认了自己的意图:“大人谬赞,小人惶恐。”

  何为君子?何为小人?

  君子即便行小人之举,也还是君子风度。像眼前这孩子就是。

  对于自己的言行,敢作敢当。

  “你要说的,本官都知道了。”

  李箴对上她的眼睛,正要安抚她两句,人群外忽然跑来几个宦官,领头的老远就跟李、陈二人招呼上了:“李大人、陈大人,敢情你们二位在这儿呢。王爷和世子都问了两遍了,您二位快请吧。”

  “如此,倒让王爷久等了。松龄兄,请。”作为王府亲戚的李箴,此刻自然而然地做起了半个主人。

  陈松龄并不客气,举步向前。

  一旁的若萤可是急坏了,也气坏了。

  差一点李、陈二人就要给她套住了,谁曾想,竟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生生地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眼瞅着李箴将诉状看也不看地递给了身边的随从,看得出来,他更在乎的是王爷的面子。

  若萤紧攥着拳头,暗中把那个宦官的祖宗八代逐个问候了一番。

  “杨大人!”

  拢不住李、陈,好歹也要把县官兼现管事的抓紧。

  若萤忍无可忍,扬声叫停。

  杨鹿鸣无可奈何地转过身来,紧蹙的双眉道出了他的不快。

  什么意思?怪她坏了他们吃喝玩乐的兴致?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这些做官的,到底是为什么做的官?难道就为了安逸享乐?

  要不是她这一嗓子,这位县令大人,怕是要脚底抹油趁机溜走吧?

  所谓的“父母官”,就是这么对待自己的臣民的?

  这行事跟钟老太爷之于三房,又有什么区别!

  “怎么是你!”

  那名宦官——没错,正是朱诚——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手指着若萤的位置,半空里乱抖。

  若萤本不想跟他照面的,至此也颇感无奈。

  “公公认错人了吧。”

  “不可能!”朱诚那眼睛瞪得,倒像是要吞下她似的,“钟若萤?拼命四郎?对吧?没错儿吧?”

  听听,这是什么话!有这么当众喊人绰号的吗?亏还是体面人呢,简直太无礼了!

  这算是报复吧?平心而论,她确实坑过他们两次,可是,她又不是故意的。都说大人有大量,跟个小孩子斤斤计较,不嫌害臊嘛!

  于是,面对朱诚的“孜孜以求”,若萤一概紧闭嘴巴,装聋作哑。

  瞧着这种微妙局面,旁边的人可都是心里透亮:原来这孩子跟王府竟是有渊源的。

  朱诚什么人?世子的贴身人,自小就陪在世子身边,其母乃是世子的奶娘之一,关系不可谓不深。

  朱诚什么人?什么人没见过?什么场面没经过?一个能够在北京紫禁城里直来直去的人物,谁见了敢不给个笑面、道声辛苦?

  却偏偏对着一个高不过四尺的孩子点头哈腰,十分执着、百般迁就。

  而对方,却似乎并没有要跟他、跟王府攀亲套近乎的意思。

  “那个……钟四郎,你说的事情,本官还需作进一步的调查确认。”

  李箴早就看出来了,要是不给个确信儿,那孩子必定是不肯走的。

  “拼命四郎”,这称呼怕不简单。若真是个豁得出性命的,他很怀疑,要是自己敢来个袖手旁观,那孩子极有可能会制造出更大的动静来。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再回想方才的对话,竟是字字句句意味深长。什么叫“民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那哪是跟他掉书袋,分明就是在威胁他、给他上眼药呢!

  “拼命四郎,请吧。你呀,这次可是沾了李大人的光了。咱王府从来就没接待过你这种身份的人。”

  朱诚的话,有幸灾乐祸的意味,更多的则是炫耀。

  若萤无法,只好变主动为被动,乖乖地跟着李箴走。

  转身之际,看到了远处的静言。

  除却白衣胜雪,剩下的就只有担忧和焦急。

  她举起手,使劲挥舞了两下。明知距离太远他看不见,却还是绽露出明快的笑容。

  不用担心她,她根本就不害怕。她唯一害怕的,是管事的人会跟钟老太爷那样,敷衍塞责。

  除此之外,她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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